他终于放下了电话。她看着他问有事么?他犹豫一下说没什么事。她觉得有事有大事,便说是不是又要提拔一批?他说可能。她说不顺利么?他说是。她心想,这次,怎么也得再给阎宗品说说,这提拔的事情,宜早不宜迟。她说要不,我和你一起去找找?
他说不用,先不用。说得极干脆。
他走后,她还真给阎宗品打了个电话,说完几个琐碎事,便有点随意地问最近有人事变动吗?他说没有,你有事?她说没有。
他再来是三天以后,她发现他脸蛋上凹进去了一个坑,眼圈也黑了。她说你病了?他说没有。她说你怎么一下子这样了?他说有点感冒。她抬手摸摸他头。不烧。
待了还不到一个小时,电话声就又响了,一接,又叫大姐,脸先端起来,一下子,就端出了几缕怪异。主要还是那头说话,他听着,间或也嗯嗯啊啊几声,而且脸色愈发地难看。
她便知道,他有难事了,不便给她说的难事。
放下电话,他把身子往沙发上一靠,松松垮垮的,眼睛虚着,嘴半张着。
她说,是在给你介绍对象吧?估计是夫人的关系,不容你不同意。
显然说到他心里去了,他不说话,还那么松松垮垮的,像刚跑了长途。
她说我认命,答应人家吧,答应了,没亏吃。
他嗵地坐了起来,说你就那么看我么?
她说不是我那么看你,是你必须得那么做,这个关晏梅我听说过,说她手伸得很长,你答应了她,省得让她不高兴。你禁不得她折腾。
他胸口一下下起伏着。
她又说不能低估夫人们的能量……一句话还没说完,他手机就又响了,这次是办公厅通知回去开会,他只得又匆匆走了。就在他走后的第二天,她接了一个电话:
你是矢秀白呀?
是,你哪位?
我是阎宗品爱人。
她的头皮嗡一下发起麻来,别是,夫人打上门来了。她说大姐,您?有事?
哦,也没什么,想请你帮个忙。
我能帮您什么?
常常听说你,在电视上也看见过你,又漂亮,又能干,佩服你呀,女人的骄傲,为广大妇女争了光啊……大姐,您可别这么夸我。
不是我夸你,是真的呢。要不,有点事找你帮忙呢。是这么回事,我有个外甥女叫关小彩,在市煤气公司工作,今年二十六岁,还没对象,有人给介绍市政府办公厅的孟正律,说他最近离婚了。你能帮帮忙,给孟正律做做工作吗?……她忙截住她说大姐,你放心,我一定帮忙。
那头声音又高了几度,说好哇好哇,小矢你果然爽快!
原来,关晏梅说的侄女,就是那个红柿子脸姑娘,从山区来的。关晏梅给孟正律明确地说按自身条件显然差些,可这孩子比你小十几岁,再说也绝对是个好姑娘。
这年头,好姑娘不说是凤毛麟角,也稀有了。再说,谁让大姐这么看上你呢。你可就不能给我叫大姐,得叫姑姑,给你领导呢,有人时是领导,没人时就是姑父了。
小孟啊,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啊,本来你们领导对你就那么信任,这要一下子成了亲戚,他怎么也得让你更加地出息起来,我们以后还指望你们呢。
一个月后,孟正律和关小彩回老家举行了婚礼。
人们对这件事有多种看法。知道的,说是关晏梅施的招数;不知道的,认为是孟正律为升迁不惜委屈自己;还有的认为是阎宗品在建立政治联盟。
阎宗品在这件事上,说起来没参加意见,是关晏梅一手策划促成的,实际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关小彩是个好姑娘不假,但对孟正律,只配做保姆。他开始也不想让关晏梅说这事,他说非找孟正律干什么?找别处的吧,在人们眼皮子底下,有时要被动。关晏梅不听他的,关晏梅说我这么做,一方面为了小彩,更重要的是为你。
阎宗品就不说话了,其实也算默认。儿子在温哥华读硕士毕业后,本来说好了要回来,可是儿子又说再工作两年找些工作经验再回来,可是工作还不到一年时就交了女友,女友已经举家迁到了温哥华,这一来老两口便觉得儿子回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无形之中,关晏梅便把关小彩当成了在国内的指望。
5.咱们不能不把自己当人看
孟正律和范东红在一起时总要下厨房,尤其是刚结婚那一两年中,做饭常常以他为主。但娶了关小彩后,他连进厨房的意思都没有,洗衣擦地买菜的事,他也连问都不问。
关小彩穿着大红睡衣出来进去地手脚不停,一会儿搞卫生,一会儿做饭,一会儿洗衣服,一会儿又打毛衣。
孟正律窝在沙发里,看书看报纸。
两人好像是两重天的人,一句话都不说。关小彩有时也拿眼角扫他一眼,但从来都是在他背后,孟正律看她从来就那么直接看,反正她也不知道。
他常常纳闷,这个关小彩长着一副大红柿子脸,脸蛋和身上的红衣服几乎一个颜色。他弄不清她那血色怎么就那么重,一根根血丝丝在脸皮上漂着,鲜血时刻要从里头渗出来。要说五官单看起来也不难看,眼睛不小,还有个双眼皮,嘴头也不大,眉毛也挺黑挺细,可是配到一起,一看就是个山里妞。这女人怎么能跟矢秀白相比?
矢秀白又见到孟正律时,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眼睛也干干的发着红。见了面也不说话,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矢秀白先往沙发上一指,然后才说快把脸拾起来吧,省得一会儿掉下去,砸坏了地板。
孟正律像没听见。
矢秀白又说说你呢。本想他会好些的,可那脸却更加地难看,鼻子里的气也更粗,胸脯子里像跑着千军万马。
矢秀白就不看他,自管看着窗角上戳着的一只鸡毛掸子,风吹进来,鸡毛呼呼地抖着。
实际孟正律是带着激情来搞动作的,这个动作之前需要铺垫,可矢秀白一劲给他调侃,他就有点生气,一生气,动作就提前了,他噌一下就从手包里掏出一张白纸,咯吱一下咬破了食指,一串晶莹的血珠就滴了下来。秀白这才知道,人家敢情要写血书呢,才慌着去拦他,可他正激愤着,根本拦不住。但他在纸上才写了一个红艳艳的“矢”字,血就有点供不上,他就又要咬,她才死死地抓着他,他不让抓,她非抓不行,他就把她摁着靠在墙上,便迅速地咬了一口,血就流大了,几个红艳艳的血字很快出来了——矢秀白,孟正律爱你,到死!
他把她撒开了,他手指上还滴着鲜血,耀眼的红字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血腥,她脸一下就泛了白,他脸也更加难看,他把字放下,呼一口长气,说你心里在笑话我?
她绷住脸。
他说你肯定笑话我。
她说王八蛋!
他说你?为什么,不笑话我?
她说因为我愿意让你这样,不这样,你不会安宁,你不安宁,大家就不会安宁。
说着,找出一条创可贴,把他伤口包上。他的手还在抖,她双手把他双手握住,他手不抖了,他就势把她一揽,两人胸脯都感受到对方惊天动地的心跳。两人谁也不说话,安静得只剩下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先抬手擦自己泪水,又给她擦泪水。她就直着脖子任他擦,栗色的大眼睛朦胧地看着别处,长睫毛上的小泪珠一颤一颤的。他给她擦干了眼泪,又给她整理头发,然后又整理衣领。整理着整理着,伸手抄起桌上一瓶酒咕咚咕咚就喝了几口。她受了感染,抢过来也咕咚地喝了两口。两人登时就都觉得血管扩张,心也一纵一纵地炸起欢儿来。他就把脸贴到她脸上,她也把脸贴到他脸上。她搂住他脖子,他也搂住她脖子。之后,他就一手摸索她的头发,一手摸索她的衣襟,在他摸索到她腰间时,她便轻轻地却也坚决地挺起身子,说不行。
他说怎么不行?
她说人不能没有底线。
你跟谁学的这?
她看着他,知道他话里又有话。
他嘿嘿冷笑着,眼里生出了两支冰冷的箭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为谁保持守贞?
她厉声问他你说谁?
哼,肯定不为那个段解放,你?还不是为了姓阎的!
一双栗色大眼睛瞪他片刻,猛然把一记耳光朝他甩去。
6.走上了政治舞台就得做政治
接下来,孟正律果然有光要沾。
首先是吃的喝的用的,基本不用置办。关小彩再往这边倒腾水果香油山货毛线毛织品以及小工艺品时,他连问都不问,关小彩也不跟他卖功劳。
更大变化还有呢,首先是办公厅人,有的干脆直说让他多美言多照顾。有人还叫他吃饭叫他打牌叫他到家去串门。阎宗品分管的部门有两个副职,还给他下了实着的,一个给他送来一台大型电视,说是给的结婚贺礼,说不喜欢可以退啊,有票。
他一看,票上是8000元。还有一个给关小彩送了个白金钻戒,吊牌标价12000元。
至于小一些的礼品就更不必说了。连市领导跟他说话口气也变了,以前见面,他上赶着问领导好,领导有的回个短语,有的只是点点头,现在要跟他说话,像对待晚辈。
那天清晨,他还没起,关小彩就拽他被角,他一睁眼,关小彩说有人,他说谁?
关小彩拿头朝门口一摆,关小彩知道来的人除去她姑姑,一般都是他的人。孟正律穿着睡衣隔着门镜一看,是他一个老亲,心里就有些不快。
他说来啦,有事啊?
老亲说有点事。然后便磕磕巴巴地说事,他听着听着,才想起来,这是他父亲姥姥家的同族,论辈分该叫叔呢。
这叔说他家有块宅基地,毛算4亩,实算3亩半,十几年前让邻居霸占了,这邻居仗着他一个表亲当乡长。那时还有他爷,他爷把这块地当成命根子,托人往回要过几次都不行,后来反映到乡里和县里,但都没能起作用,他爷因生气得气鼓死了。
后来眼看着他爹也快不行了,他妹妹就自作主张私通那家儿子怀了身孕,最后把事闹明了,他妹就提出让那家娶过去,那家倒是娶了,妹妹还给人家生了个儿子……老亲说了一溜八开,到最后,才说原先咱们没人让人家欺负,这会子咱有人了,你得帮叔讨回公道啊!
他把牙花子一嘬,说叔,这都几辈子人的事,一时半会儿能解决得了吗?话音没落,那叔咕咚就跪着抱住他腿。他连忙又拖又拽,可那叔说什么也不肯起,抱着他腿说大侄子啊,这事你可得管啊,以前知道你岁数小,官位也差些,怕你斗不过人家,没让你为难,现如今,不光你官大了,还跟更大的官家成了亲了,这事你管了,我家世代记着你的恩情,世代为你上香保你平安保你升腾啊!
他只得答应帮忙。
那叔走时硬扔下了一个老旧的信袋,他不让扔,可是那叔不干,说着说着,膝盖就又要往下塌,他便收了。后来一看,里头装着1万块蔫票子。
这叔是燕平邻县中阳县的,县长姓白,比较豪爽,就打了个电话。
白县长一听是他,忙说小孟啊?你在忙什么呢?他说都是日常工作。白县长嘎嘎大笑几声,说小孟啊,你可真幽默。也对也对,只是你可得悠着点,新婚蜜月的日常工作,辛苦啊!
哎哟,他没想到,这白县长也知道他新近结婚的事了,就随着说了几句笑话,然后就提出老亲的事,白县长一边听一边刷刷地做笔记。之后,说你放心,我明天就安排下去,你要不放心,就下来督督阵,哥们也好喝两盅。
没想到,事后三四天,白县长就来了电话,说事情有眉目了,他自然是表示真诚感谢。接着老亲家的叔就又来了,这次来,领来了他的一个妹妹和三个子女,一进屋,呼啦一下跪了一地。
在不到一年时,一纸任命,他就成了建设局的副局长。这让同事们自然是望尘莫及。虽然是个副局长,可这单位的副局长,比别的单位的正局长还重要呢。再说,报了到,分工时,局长就把不少实权工作分给了他,其原因是一把手局长也是阎宗品的人,另外局长再有一年多就要退休,他提前把事交给孟正律,一是为了讨好阎宗品,再说也在孟正律面前落个人情。
关小彩自然不用从姑姑家往这边拿那些水果香油山货了,而他家的东西,也需要时时往外疏散。
一转眼,就到了两年,而局长退休又延了几个月,因为局长手里正进行着一个大项目,项目涉及好几个部门,主要是省部里的几个关系不认别人,只认这个局长。
在几个月时间一到,正好孟正律也凑够了两年任职时间。没有两年的任职时间,是没有资格提正县的。
他很顺利地扶了正,自然又任命来个副局长。但让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副局长是翁联合。孟正律就去找阎宗品,阎宗品也在琢磨这事呢,说原来的确没听说有翁联合,翁联合一定是和什么重要人物拉上了关系,不然,不可能突然安排,而且还安排到了这里,提醒孟正律不能轻举妄动。
不过,翁联合不光很快就进入了角色,还配合得不错。这让孟正律还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见呢。在他和矢秀白又和好之后,把这事还给矢秀白说了。矢秀白说政界的事我不太明白,我只提醒你,既然走上了政治舞台,就得做政治,上班做,下班也做,白天做,晚上也做。免得你不做,人家做,你被动。
7.矢家闺女白让你玩?
矢秀青说我是燕平人,我有点事麻烦你。
阎宗品打量一下,说你是哪里的?有什么事?
我是矢秀白的姐姐矢秀青,我妹没给你提到过有个姐姐?
他果然一振,又看她一眼。
阎宗品好像听矢秀白说过有个姐姐,矢秀白说话一般很少涉及谁。阎宗品对矢秀青这么直白、这么平静,还带着点理直气壮,生出一种本能的反感。心想,矢秀白这臭丫头,怎么能把这样的关系告诉给别人呢?亲姐也是一样。可他还不能对矢秀青表示不耐烦,凭直觉,这个矢秀青不好对付。
他说你有事?
她笑笑说也没什么大事,我不是弄着个柳编厂么?今儿来,一呢想麻烦你给外贸打个招呼,给下点计划,再呢想弄点钱扩大一下厂子规模。
这女人还真不识时务,两件事能办一件就不错了,还“一呢”“再呢”的,银行的钱现在一天比一天难贷了,外贸计划比贷款更难,目前外贸滑坡,计划指标正在紧缩呢。一边想,一边伸手拿起文件夹说有急件等着传阅,我得先批一下。说完,把眼盯住文件去了,好像旁边根本没她这号人。这中间进来过几个人,有的送份文件,有的简短地请示问题。每个进来的,都要扫她一眼。每被扫一次,她就像被一个小刮板刮一遍,最后进来的是个中年女人,人样不错,大胆地和阎宗品说话,说完看她几眼,一点顾忌都没有,险些要把她刮下一层皮,这女人跟阎宗品应该有关系,要不,在他面前不敢这么看另一个女人。而阎宗品对她完全是尊重和放任的,这阎宗品和秀白到底有事还是没事?应该有事,不沾亲带故的,一下子就给办那么多事,再说了,一个五十岁的大老头子,见了秀白那样的白饽饽能不动心吃两口?
对了,想起来了,在她刚进来一说是矢秀白的姐姐,他那眼神就闪了一下。哼哼!
别装了,矢家闺女,白让你玩?
阎市长,要不,你先忙着,我就到办公厅吧,我去了就说是你让我去的,就说我是矢秀白的姐,他们应该知道我妹矢秀白吧?说着就站起来。
阎宗品的头不经意地抬了一下,发现了两束带毒的芒刺,他说:就好了。
他有点神经质地把手里的笔捻几下。
她便打了他的七寸,更知道,他把矢秀白真的是那个了……于是她又赶了一句:
阎市长,我知道你忙,这事不该来麻烦你,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是骑了葫芦下不来了,我那么个小柳编厂,关了吧,以前投进的钱就算打了水漂,不关吧,去拉折了套,也拽不出来了。说着一滴泪花滚了下来。
阎宗品听着,头摆过来摆过去地转了几下,像在活动颈椎。
秀青知道,他在拿主意,还往下说。
她又说了有三两分钟,他就拿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