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乌居住的那座城市因为缺少了金乌而显得寥落。羽从来没有想到还会回到这里。她在那座尘封的房子里转来转去,努力想寻找些什么,记忆些什么。但这种努力显然是徒劳的。她已经有了几世前生,她记不住了,幸好是记不住了。
她注意到床上有一套蓝丝绸的睡衣睡裤。是那种极艳丽的碧蓝,那种蓝使她骤然想起她家门前那口清澈的湖。她曾经在一个黄昏跳进湖水里。她跳湖的时候很平静,她只是想发现些什么。她跳进去了,她看见那个巨大的长满黑色羽毛的蚌慢慢张开了,有一只温柔透明如蜗牛触髭般的女人的手轻轻把她拉了进去,她进去之后就感到了一种清澈的暖意。在最初的黑暗过去之后她慢慢睁开眼,原来她坐进了一条尘封的船,在周围漫无边际的水流里孤零零地驶去。有一个驾船的人背对着她,她始终无法看清他的面孔。那条船很大,像一座大房子。她一个舱房一个舱房地转过去,看见最大的那间舱房里有一张大床,确切地说是张婚床,床上,一个已经死去多年变成木乃伊的妇人正在照镜子,地上散乱着各种生了锈的文物,还有巨大的盒子里散开了的珠宝,蛛网把一切都尘封了,外面好像有枪林弹雨的声音。
她回忆起那个关于湖水的梦之后就觉得心里隐隐作痛。那个梦撕开了她记忆的一角帷幕,那隐蔽多年的帷幕正在慢慢掀起。她无力面对过去的一切。她躺在床上,换上了那套碧蓝的睡衣。她觉得自己正躺在蓝色的湖水上,漂浮着,她看着日升月落,看着绚丽的黑夜与破碎的白昼,在自己的眼前循环不已。
她忘记了时间。但是时间并没有忘记她,时间在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悄然过去了七天。第七天上,有人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有人推开虚掩着的门,悄悄走进来。她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暖流正向她走近。是金乌!一定是的!这个念头如同一道神谕,一下子穿透了她心中的黯淡,她的眼前突然明亮起来,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猛然睁开眼:她的眼前不是金乌,而是个男人,一个又瘦又老的男人。无论他的变化有多么大,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是陆尘,她的亲生父亲。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十分衰弱,好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时她看见父亲的眼角里慢慢涌上来的泪水。父亲在她的床边坐下了,慢慢抚摸着她的头发,她觉得心底的一股潮水涌出,哽在喉咙里,她避开父亲的目光,她不能允许自己有任何温情的表示。她久已不习惯表达温情了,这时她觉得父亲的手在烫着她的头皮,撞击着她埋在最底层的渴望,但她知道那是一个深渊,一个永远填补不满的伤口。那是永远碰不得的伤啊!她真想把他的手推开去。
“长好了些……”父亲的泪水终于流下来,“回家去吧,妈妈和外婆都很想你。”
她摇了摇头,不说话,她知道自己若一开口,喉咙里那股滚烫的东西就要溢出来了。
“大姐结婚了,和姐夫两个一起回来,都想见见你呢。家里只有你不在……他们还给你带了照片。”父亲抖着手掏照片,递给她。
那是那个年代最普通的结婚照。她看见大姐绫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两个脑袋微微地靠拢着,都穿着军装。照片背面写着:羽妹存念,姐,陆绫,哥,王中。那个叫王中的长相也和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可是姐姐,她已经结婚了,那么就是说,结婚这个字眼儿对于她们姊妹已经不再遥远了,它像一股黑色的潜流,正在从远方慢慢地袭来,不动声色。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
“羽,你还没有叫我……”
“……爸。”她极其艰难地叫出这个字之后,忽然一下子轻松了,两滴泪水很松弛地淌下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松弛的感觉了。
2
绫是跟着外婆玄溟长大的,从小就是玄溟的掌上明珠心头肉。因为若木不愿意喂奶,玄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她请了奶妈。绫的奶妈,是过去秦府老用人彭妈的女儿。玄溟总觉得找过去的老关系要可靠一些。但是一世精明的玄溟却万万没有想到,血缘有时也不那么可靠,老实的彭妈不一定有一个老实的女儿。
奶妈香芹的外貌还是说得过去的。典型的小家碧玉,颇有几分姿色。最让玄溟喜欢的,是她胸前那一对晃来晃去的大乳房,不用挤,只轻轻一碰,便会有许多乳汁喷涌而出。
玄溟把家里最大的房间腾出来给了香芹和绫。瘦弱的绫很快被香芹的丰盛的乳汁喂得肥白,玄溟看在心里喜在心上,常单独煨了汤,给香芹喝。香芹也渐渐肥白起来,乳汁也越发丰盛。
那时若木已经生了箫,又请了梳儿来照顾,若木已经不把梳儿叫梳儿了,梳儿的年龄实在是大得不能再叫梳儿了,因此若木叫她田姐,后来又随着绫叫田姨。老姑娘梳儿依然像过去那样忠心耿耿,现在这样忠心耿耿的保姆实在是太难找了。为了让玄溟休息好,梳儿在过道里搭好了铺,自己带着箫睡,一夜起码要起来四五回:换尿布、喂奶,有时箫撒了呓症,还要抱着来回走,嘴里一定要哼《麻雀与小孩》的歌,那是一部20世纪30年代的歌剧,是若木小姐上中学的时候常常哼唱的,田姨记得很熟。
“小麻雀呀,小麻雀呀,
你的母亲,哪儿去啦?”
“我的母亲飞去打食,
还没回头,饿得真难受。”
“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是你的小朋友,
我家有许多小青豆,
我家有许多小虫肉,
你要吃吃喝喝和我一同走。
我的小麻雀,
我的好朋友。”
“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走!”
而香芹则是另一种风格。
香芹是绝不起夜的。一个很好的理由就是起夜会影响奶水的分泌。玄溟为了自己外孙女不受亏,就只好自己起夜,颠着一双小脚给绫换尿布,而白天,还要给外孙女煮肉泥,给若木和香芹煨汤。汤必是不一样的,给香芹要煨萝卜鲫鱼汤,发奶;给若木的则是莲子老鸭汤,或者乌鸡炖黄芪,补气补血。玄溟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总是兴致勃勃,一双小脚满屋飞跑,两粒菱形绿玉变成了两道绿光,片刻不停地流动。
香芹的生活则简单多了:吃饭——喂奶——吃饭,还有一桩连玄溟也瞒了过去的事情,就是:男人。
但香芹却瞒不过绫。
绫虽是难产的孩子,头部还被接生的比利时大夫夹破,却早慧。5岁时候已经略知人事了。绫从很小的时候就爱自己。她常常在洗澡的时候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照自己,不放过任何一个隐秘的所在。在她小时候的梦境里常常出现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眉目清秀皮肤白晳嘴巴涂得血红,穿一件米色丝绸褂子。细细一想那女人就是她们美丽的母亲。是的她从小就对中年女人深感兴趣无限倾慕。她始终认为女人只有到了中年才能活得枝繁叶茂活得肆无忌惮,因此窥视奶妈比照自己是她童年时的又一秘密。卫生间上面的那扇天窗正通她的卧室。奶妈香芹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5岁的女孩能够攀上那么高的柜子,隔着水汽朦胧的玻璃,窥视。
奶妈香芹的裸体早已熟稔于心。却仍然每一次使绫惊诧。每当香芹的两只手绕到身后去解胸罩,金乌便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兴奋逼近喉咙,她知道紧接着便会有两只硕大的乳房活灵鲜鲜地弹跳出来,乳晕宽大而鲜艳,就像是贴上去的什么花朵。绫见到它们就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她不知道是所有女人都会这样,还是奶妈独独如此。
有一个晚上,她在水汽朦胧中看见了另一个人。那无疑是个男人。香芹榕树长髯一般的头发遮挡着他的脸。他的一双手如枯干的树枝一般从后面绕过来紧紧捏着香芹的乳房,绫觉得那乳房在他的手掌里如同两只可以捏扁的水果,他把它们捏得那么狠,就好像那不是人的肉体而是什么物质似的。绫看见那乳房由白变红变得鲜艳夺目就好像有鲜红的汁液马上就要喷射出来飞溅出来似的。绫惊叫了一声就仰倒在自己的小床上,在她仰倒前的一刹那她分明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那是个陌生的男人,但是样子像电影里的流氓或者恶棍。
绫的惊叫淹没在水喷头巨大的哗哗声中。绫在发了一分钟呆之后,把房门反插上,飞快地脱光自己的衣服犹如鸟儿褪掉自己的羽毛,然后穿上一件母亲年轻时穿的旗袍,那件旗袍是软缎毛阁的,滚银色灯果边,碧青底子起淡藕色大花,花朵一律用银色镶嵌,铁划银钩,有一种意义不明的质感。镜子里穿旗袍的绫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梦中那个美丽的中年女人,她没有忘记把两块手绢塞在胸前。
我们当然记得羽童年时常常在幻想中出现的女人,她和绫的梦中女人一样成为一种意义不明的象征,如果我们肯费心去了解一下,那么就会有一个十分令人惊奇的发现:在许多女童的幻想中,都有着一个美丽或者特别的成年女人,她是她们的母亲的原始心象,也是她们一切欲望的缘起。是她们的同性唤起了她们最初的欲望,但她们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绫最初欲望的爆发是在奶妈香芹生育之后。那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了,绫已经上小学六年级,香芹也已经离开陆家好几年了。但是每逢寒暑假,香芹都要把绫接到乡下去住些日子。那个炎热的夏天在金银花盛开的时节提前来到。正在午睡的绫被一种痛苦的呻吟声弄醒,绫看见香芹仰躺在竹席上,裸着两只硕乳在昏睡,旁边是个耗子似的瘦小婴儿,香芹不时用双手揉着乳房,那表情十分痛苦。香芹没有睁眼就说好孩子是你来了,你快帮嫫挤挤嫫都快疼死了。绫激动地匍匐下去用汗湿的双手压住她早已十分熟悉的双乳,她碰到乳头的时候身上有个地方狂烈地抖动了一下,她用了那么大力气,以致香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四只眼睛在一瞬间遥遥相对表情凝固,香芹的眼睛很快就退缩开了,她心惊肉跳,那一瞬间她发现那女孩的眼睛里有一种邪恶和残忍。
香芹的乳房在突如其来的压力下如一口袖珍的喷泉迸射出细小而汹涌的乳汁,那乳汁因为太浓而呈现出一种黏稠的黄色,黄色的激流喷射了许久许久才变成白色,最后变成无色。变成无色之后香芹痛苦的表情才得到缓解。事情过了很久,香芹还在跟从供销社回来的丈夫絮叨着:这次多亏了那孩子,不然我要得乳腺炎了。但是香芹说过这话之后便是一个激灵,突然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出现,那眼睛虽然是个孩子的,却有一种成人式的邪恶与残忍。
在学校里绫绝对是个好学生好孩子。是少先队干部。她喜欢站在队旗下发号施令。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觉得一切都离她很远。只有一种下流的欲念在攫紧她,她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常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焦渴的感觉,甚至从骨缝里发痒。骨缝里发痒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结婚之后,新婚之夜,她这种从小就有的毛病突然好了,好了半年,后来又完了,每当她结识一个新的男人并且跟他上床以后,她的这种毛病就会忽然痊愈。这毛病伴随了她四十几年,最后在她年满五十的那一任丈夫上台之后,她再没有犯过这毛病。
自从14岁的那天起,她下流的欲念便成为具象。她狂热地喜欢香芹身上那股汗乳交融的酸臭味,那是一股像是沤过很久的发馊的味儿,那是一种下流的味道。她狂热地喜欢她抓住香芹双乳的时候,香芹脸上那种痛苦而又迷狂的表情。那种表情加深了她的征服欲。连绫自己也奇怪自己内心有一种男人式的征服欲和占有欲,还有贪婪,无止境的贪婪。
香芹本来就对绫很好,从那天起越发好了。为了感谢绫,香芹连夜缝了几套衣裳,但是绫完全不屑一顾,绫对于成年女人的装束完全没有兴趣,她只接受了奶妈的一个发卡,那是20世纪40年代的产品,是竹制的,宽而大。呈大蝴蝶的造型。蝴蝶的翅膀是镂空的,雕得很精致。
许久之后绫才知道,这个发卡是在若干年前,外婆玄溟赏给香芹的母亲彭妈的。如今又物归原主了。
3
许多年后,羽亲耳听到二姐箫对邻家姑娘亚丹说,你要是能把绫给写透了,就能得诺贝尔文学奖。亚丹是个作家。在我们以后的故事里,会详细讲到她。
绫的确是个奇怪的人。自小便有千奇百怪、凡人想不到的主意,遇事极有急智,总能成功地把祸水他引,而使自己安然无恙。陆尘常叹:“要是绫把她的聪明用到正路上就好了。”三个女儿里,唯有绫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母亲若木的一切,只是容貌上虽然也算是上乘,总不及母亲端严秀丽有贵族气。
陆家的姑娘个个都是大眼睛,绫也不例外。绫长了一双最美的眼睛,两道最美的眉毛,可惜没有摆正,都呈八字形,所以眼尖的同学自小就给她起了个“八点二十”的绰号,小时候倒还没什么,一大了,这个绰号就成了绫的一块心病。在14岁的那一年,绫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用母亲针线盒里的镊子一根根地把长长的眉梢拔掉,绫的长眉,本来是极有韵味,极为独特的,拔掉之后一下子成了个秃尾巴鹌鹑,把若木气得整整唠叨了一天。绫的一口牙,因为从小吃了太多的糖,有些变黑了,她就抿着嘴笑,倒显得有几分特别的妩媚。绫长得小巧。绫一生中听得最多的是“呵,你可不像××岁的人,你可显得真年轻!”为了这句话绫一直把小刷子留到40岁,把娃娃服穿到50岁。箫常常为绫奇形怪状的搭配脸红,但是绫永远固执己见,在绫箫之争中,羽永远站在箫的一边,原因很简单:绫常常在父母不在的时候,用长头发遮住脸,把舌头伸得长长的,突然从门背后跑出来,吓唬羽。而箫则静静地端个小板凳和羽并排坐着,把剥好的花生一粒粒地放在她的手心里。
那时陆家的姑娘有几个固定的节目:献宝,试妈妈的衣裳,捡石头,用石笔在新砌的洋灰地上画画。三个姑娘一人一个小藤箱,里面装满了宝贝:各色的糖纸,洋画,弹球,捡来的矿石,各式各样蝴蝶和昆虫的标本,还有妈妈给的漂亮小扣子,外婆给的小梳子小镜子……应有尽有,隔一段时间,三人就要把各自的宝贝拿出来展示一番,是谓“献宝”。试衣裳则要等若木高兴,盘箱子的时候,三人就紧黏着不走,试穿妈妈的旗袍,还要在胸前满满塞上两块手绢。捡石头一定要在雨过天晴的时候,石头被雨水冲刷干净了,才露出绚丽的本色。至于用石笔画画,那是若木的发明,有一天,三个女儿都在写作业,玄溟在厨房里做饭。若木实在无聊了,就拿了根石笔在洋灰地上画了个猫。绫看见了,就学着画,箫和羽也跟着。
事情就出在石笔画上。羽记得清清楚楚,幼儿园放寒假的时候,老远就听见家里闹成了一片,玄溟的咆哮,陆尘的怒吼,若木的哼哼唧唧和绫的放声痛哭,羽是从小就对家里的这一套习惯了的,但是这一次好像格外厉害些。
羽进了家门。看见家里的洋灰地面上,俨然画着一个裸体女人,那女人的某些部位特别夸张,羽看见了那画就心里狂跳起来,她知道父亲刚刚给她们买了《一千零一夜》,那里面有一篇“第二个巴格达女人的故事”,插图画了一个女人被丈夫剥光衣服毒打,那女人的身体弯成了美丽的弓形,充满了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