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丹边看稿子边在心里骂着,什么“泪尽时分”,什么“魂断日月潭”……一大堆无病呻吟的咏叹调。这些抱着巴儿狗写作的女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和不幸?假如不是主编正处在心有余力不足的男性更年期,谁会走眼走到这个份儿上,把这样的烂稿子也约来?海外女作家中不是没有好的,但是真正的好作家都心高气傲,哪个肯与主编这样的人打交道?就如当年的亚丹,出污泥而不染,绝不对任何达官显贵泰斗名流就范,有些人轻车熟路的那一套,亚丹连半点也不会,岂止不会,亚丹也绝不愿学,并且充满鄙弃。当年心高气傲的亚丹想,玩那一套有什么用?最后我们还得在作品上见!
当年的亚丹,单纯到了以为批评家们真的会看她的作品。在她那间陈旧发锈的房间里,没有桌椅,她就搬个小凳子放在床边,趴在床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几百万字的作品,每一个字,都是从她的心里流出来的,就像她的一个孩子。本来可以做母亲英雄的亚丹做了爬格子的英雄,她的每一篇故事都精心架构、充满玄机,她痴心妄想着能与破译者结为知己。但是没有。她的每一篇心血之作发表后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再没有20世纪80年代的那种集中热点轰动效应了,九十年代于纯文学,是个寂寞之秋。“炒作”,成为九十年代的一个新名词。肥胖难看怕见人的亚丹自然惧怕炒作,于是她的写作生涯也就面临着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渐渐地,各刊物出版社不再像过去一样约她的稿子了,她的收入一落千丈,显然,亚丹还没有盛开就要成为过气作家被甩掉了。
偶然的,她化名写了一部爱情小说。完全是通俗小说的套路,是她写作以来最最拙劣的作品,她写完了,连看都不敢看,就交了,交给了书商,为的是挣一笔钱为羊羊买钢琴。但是这部书为亚丹带来了好运气。出版社连印数次都抢购一空。接着是盗版书铺天盖地。亚丹挣的钱,竟相当于过去十数年写作稿酬总和的5倍!读者来信也凑热闹地装了几麻袋。亚丹这才幡然醒悟:原来是这样的!
亚丹弃旧图新的结果是从纯文学界淡出,成了一个很高级的言情小说的写手。但是最初的惊喜过去之后,丰厚的收入并没有为亚丹带来什么快乐,每当她看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作家,看到那些文学大师的作品……她心里就会有一种突然的刺痛。就像多年以前的那个下午,她亲眼看到心爱的烛龙向自己家里走来,而她却因为怀孕变得难看而不愿意见他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当她真正进入通俗小说的领域中之后,她忽然觉得,她已经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情人,两种支撑她活下去的最重要的力量。多年以前《铁窗问答》的台词,忽然以不可阻挡的穿透力,穿越时空,呈现在她的面前:
生命在十字路口。
一条,是红地毯和橄榄枝编织的平坦道路。可以有名有利,有地位,得人心。可以有领导的青睐,各方面条件的便利,小家庭的幸福,总之,可以得到个人的一切。
另一条,是荆棘丛生、坎坷不平的崎岖小径,虎豹豺狼在暗中窥视,魑魅魍魉在中途藏匿……这条小径上,没有安逸,没有个人的幸福。然而,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后,公正的法官——历史,却会给他(她)以应得的报偿。他(她)的生命永远有两条,一条是短暂的,而另一条却与日月共存,历史上不就有许多先例吗?!
何去何从,是选择的时候了。
亚丹冷冷地笑了一笑。她想不到在几十年之后,困扰她的仍然是老问题。现在,她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当然是选择前者,无论放弃后者多么令人心痛。
安小桃的电话就是这时打来的。
亚丹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听见一个很性感的女人声音:“喂,亚丹吗?我是安小桃,烛龙的太太……有事想见见你,安排一个时间可以吗?”
主编正好在那时走进来,他看见亚丹拿电话的手抖得很厉害。亚丹虚肿的脸蒙上了一层青黄,他惊讶地叫了一声:“你怎么了!亚丹?”
7
现在我们的场景已经回到故事的开始。
手术室的门打开,那辆平车如划过水面静静地飘了出来。羽的母亲若木,第一次为脑胚叶切除后的女儿流下了慈母之泪。她想,她和小女儿羽之间的多年恩怨,可以一笔勾销了。
事情缘起于陆尘的追悼会。那时时兴向遗体告别。陆尘的遗体,那个缩得很小的遗体,现在忽然又膨胀了起来。像是注了水的猪肉似的,那张脸,完全变形了,并且涂满了红红粉粉的颜色。羽看到那张脸就忍不住叫了起来:“不,这不是我爸爸!不是!你们把我的爸爸弄到哪儿去了?!”
我们看到,在那个庄严肃穆的陆尘教授的追悼会上,披头散发、苍白憔悴的羽挣脱了所有的人,扑到父亲的遗体上,揭开盖在遗体上的红绸,有如一个女巫一般发出令人心悸的咒语:“我的神谕,给我启示,这个躺在这里的人,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
我们当然知道,这句话实际上是羽常说的,是从她的童年开始便一直伴随着她的,但要命的是,这句总是藏在心里的话,她却在不经意之间,说了出来,喊了出来,而且,是在大庭广众的面前。
这就难怪她的母亲失声痛哭了。在几十年的岁月里,交通大学到处传诵着陆家三姑娘的故事: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扼死了自己的弟弟,大了一点儿,又曾经投湖自杀,后来又跳楼造成肝破裂和多处软组织损伤……幸好他们还不知道文身的故事,但即使这样,所有的人都足以判定她有病了。
所以若木的哭号是顺从民意的,那一天,同时伸出的几十双手揪住了羽,他们把她从父亲身边拉开。当时她已经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只觉得几个壮汉把她拽上了汽车,那车发出令人心悸的唿哨声,使她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恐怖之夜,一辆突然出现的车响着唿哨声,使走在她前面的亚丹和烛龙在瞬间消失。她在车上迷迷糊糊地想,说不定我也要消失了,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羽真的消失了,尽管她的躯壳还在,但她的灵魂,她的记忆,她的心智……全都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彻底。无论如何她的母亲是仁慈的,她坚决反对把她的女儿陆羽送入精神病院的建议,而同意了另一种方案,那种方案可以使她的女儿永远成为一个正常人。
现在,我们的女主人公羽,终于成为一个正常人了。她的性格变得开朗乐观,她和所有的人都合得来,岂止合得来,还能打成一片,她乐于社交,乐于做好事,她对领导言听计从,对妈妈尤其孝顺,妈妈所说的一切,她都点头称是,她还能把妈妈各种构想变为现实,譬如妈妈想在后面的小园子里种些东西,她就买来了玉米和葵花种子,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就种上了,妈妈想去公园转转,她就蹬着那辆破旧的平板三轮,一直把妈妈拉到公园,像个小伙子似的那么好使唤。若木的生活模式终于回到了玄溟去世之前。每天吃饭的时候,若木便坐在那张已经修补了几次的老式藤椅上,慢慢地用金挖耳勺掏耳屎。到时候,自然有羽端了热菜热饭上来。羽现在一家毛衣厂上班,专织手工毛衣,羽过去画过画,所以画些花样子很容易,毛衣厂老板因此辞退了设计师,羽画的样子,从不要钱,厂里上上下下,人缘好得很。
几年之后,韵儿从日本回来了,样子憔悴得很,但是依然很美,并且很有钱。她只是偶然地回家看看,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五星级饭店。若木对羽的担忧就这样转移到了韵儿身上。80岁的若木每天除了掏耳屎,就常常有这样的话题:“韵儿怎么样了?怎么这次一个人回来的?真是让人担心!”
韵儿回来的日子正好和小桃赶个前后脚,是羽做了手术6年之后,距离我的小说结尾已经很近了。
8
亚丹和小桃的会见好像具有某种历史性的意义。亚丹在见小桃之前刻意地修饰了一下,但是尽管如此,小桃心里还是暗暗地吃了一惊。小桃原来想烛龙看上的人就是再差,也差不到哪去。但是亚丹从容貌到精神气质,都那么苍老那么衰败,哪一点也不会是烛龙那种人喜欢的,真奇怪烛龙竟然能和这样的女人生儿子!
亚丹心里的惊讶一点也不比小桃差:按照年龄,烛龙的太太安小桃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可是她多么年轻啊!如果她做成少女的发型和服饰,那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少女!亚丹知道烛龙最喜欢这种少女型的女人,过去,他曾经那么喜欢羽。但是眼前的小桃比起羽来,起码要会打扮得多,小桃的形象是把艳丽和清纯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那副样子,是典型的男人们的梦中情人。亚丹甚至完全不恨她了,就在看到小桃那双极亮的大眼睛的时候,亚丹多年的仇恨忽然冰释了。她想,烛龙和这个女孩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很般配。
安强的女儿的应变能力自然是一流的。小桃只是怔了几秒钟,就立即很殷勤地招待亚丹,亲自为亚丹换上丝绒拖鞋,然后调上一杯加冰的鸡尾酒。小桃用带着磁性的性感声音问:“没把羊羊带来吗?”
亚丹倒觉得不好意思了,为自己对人家明显的不信任而不好意思。她期期艾艾地拿出照片:“先看看照片吧,他现在上五年级,功课多,过两天你到我那儿,自然会看见他。”小桃并不介意地笑笑:“我知道,你们的日子艰难,烛龙也是惦记羊羊,让我给他带些钱来,不多,1000美金。按现在汇价,可以换9000元人民币。”亚丹感动地看着她从鳄鱼皮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嘴上说:“烛龙身体好吗?”小桃怔了一下,急忙说:“比先前好多了。他的身体亏得厉害,大补还不行,只能温补,所以这次回来,还想带些枸杞、桂圆、百合、黄芪什么的,给他熬粥吃。”亚丹说:“这些东西我家里都有,你就别买了……你没带张烛龙的照片?我也好带回去,让羊羊认认他的爸爸……”亚丹说到这儿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小桃急忙拉了她的手:“真是的呢,我怎么就忘了?该死该死!……不过也没关系,这次等我回去,帮你办个大学的邀请,你去了,你们不就能见面了吗?羊羊长得这么聪明,将来就到M国去上大学,还愁他们父子见不了面?今儿个既然见了,聊得又投缘,我们以后就是姐妹了,我又不想生孩子,两家人就是一家人了,在M国买栋房子,住在一起,该有多美!”又亲羊羊的照片:“多可爱的孩子,我要是有这么个孩子,就是一辈子找不着男人,也认了!”亚丹觉着这话刺耳,就站起身来告辞,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难道烛龙就没提我?”小桃的笑容僵了一下:“当然提了,他说……让你注意身体,带孩子……挺累人的……”“难道他就没提我写作的事儿?”“写作?……哦,不,他没提。”小桃不想再和眼前这个丑陋的女人周旋下去了,她索性闭嘴,带着一种欣赏的态度看到一种苍白慢慢地从亚丹的脸升到脑门儿。
亚丹用汗湿的手捏紧了自己的包。那里面装着那本有着轰动效应的通俗爱情小说。她想起中央喷泉的那个晚上,那时她刚刚写作不久,《奶油蛋糕》使她一举成名,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前途无量。喷泉的水花映照着她和烛龙年轻的脸。那时的月光如水。那时的月亮是她的月亮,月亮当时正在把天上的雪投给人间。月光被喷泉击碎,碎成雪花一般的粉末,但是每一粒都带着韵律,宛如琴弦上流淌着的宁静,正是她和烛龙冉冉流动的鲜活的血液。
那一天,亚丹带着羊羊搬出了阿全的家。她用通俗小说挣来的钱在这座城市的北部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从那一天起,亚丹想开始新的生活。亚丹每天上班之前,一定要到保龄球馆作晨练。亚丹的体重和保龄球一样让整个打了蜡的地板发出通通的响声。球馆的小姐们鄙夷地看着这个面容苍老的胖女人一次次把保龄球打出球道。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亚丹照例带着学完琴的羊羊回家。亚丹欣喜地回忆着钢琴教师的话:“孩子进步很大,小汤普森已经学完了,从下周起,讲大汤普森、卡农和拜尔,别忘了准备好这些书。”
事情是在亚丹拉着羊羊走过过街天桥的时候发生的,当时她忽然听见警车由远而近的鸣叫,有好些年了,她一听见这样的鸣叫就要发抖,她拉着羊羊加快了脚步,这时她看见在临街的地方,中国银行咏春分理处的那座大楼里,形只影单地跑出来一个人,是个蒙面人,但是那体形姿态像个女人,亚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手上握着的那只热乎乎的小手一下子蹿了出去,亚丹看见自己的儿子羊羊呼叫着跑向那辆停在银行门口的欧宝车,羊羊叫着:“抓坏蛋啊!……”羊羊的声音在这个污染严重的夜晚格外单薄稚嫩,好像被一种什么黏稠的东西牢牢笼罩着,冲不出去似的,亚丹的全部身心顿时成了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