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内先后几家社区医院更名换主。但每一任医生、护士,几乎都踏熟了我家的门槛。社区医院的好处首先在于它的便利,可以花多点钱请他们出诊,送医上门。这对于我那几近卧床无法行动的父母尤可依信。
打点滴输液成了父母的“家常便饭”。坚硬的水泥墙上,生生地楔进一枚挂钩,是固定用来挂药瓶的。
母亲发展到病情严重时已不肯听任摆布,对长达几个小时的输液过程表现出异常烦躁的情绪。一旦闹起来,几个人都按不住她。
再就是,怕母亲输液过程中喊撒尿(尽管大多时候并没有尿),全家人只能托瓶子举罐儿地一通忙活。滚针更是常有的事,需打电话请护士过来,重新扎——我们只被护士培训了如何起针,对于技术含量较高的扎针,始终不敢妄动。有时输一瓶液要请护士劳返几次,赔尽歉意的笑脸。
一个疗程至少十天。天天如此。
母亲的病让我开始对各类医疗、医药信息格外关注。报纸上的医药健康版、电视的求医问药栏目,甚至社区内随意张贴或报纸夹页附送的各种小广告,都不放过。
有一段时间,报纸软性广告版,铺天盖地都在介绍一种治愈脑梗塞的治疗仪如何神奇。有对发明人历经数十载刻苦钻研终于成功一举扬名引誉海内外的事迹访问,更有无数久受病痛折磨慕名而来的患者争先恐后现身说法的场景再现。况且,文中所描述的症状竟与母亲无不相似。我一向对这类宣传无动于衷。怎么说自己也算是个“广告人”,但家有病老,就不一样了。那种“病急乱投医”的迫切心情,瞬间就可以把你理智的分析、判断彻底摧毁。
治疗仪买回来,价格不菲。
当时念头只有一个:我是在用钱给母亲买一个渺茫的希望。对于已经无药可医的母亲,任何奇迹我都宁信其有。希冀能在这一次、能在母亲身上发生!哪怕只有万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愿在日后,仅仅因为我当初对一种可能性的怀疑,而真的让母亲与希望失之交臂,延误了治疗。
说明书就厚厚一本,足够唬人。
药液分1、2、3号,给药穴位也标明A、B、C、D、E若干区域。电流可以调节大小,又分磁疗棒按摩和将治疗仪紧箍在头上“过电”两种。早晚各一次,一次十分钟。
母亲开始并不愿戴,感觉像受刑。渐渐地习惯了,每天饭后都主动嚷着要戴。后来又不让戴了,反反复复。至于疗效,远不像承诺的那样“三个月即有明显效果。半年后,多年瘫痪的病人就可以丢下拐棍,下地行走”。
母亲依旧失眠、哭闹、折腾人。问过厂家,答:“病人也因人而异,像你母亲这样长年的老病号,怎么可能一下子效果明显?”
还是时间短——劝我们还得不懈努力火上加油巩固成果继续再继续……
后来我总结出这类骗人的“新发明”,一个共同原理:既治不了病,但也绝要不了命。充其量无效。
况且,人家对无效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堵住你的嘴——不是告诉你“因人而异”了吗?
第二次续药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电紧箍和剩下的1、2、3号瓶瓶罐罐,至今弃置在我书房的角落里。它们应该了解母亲的痛苦,但它们却没有尽到为母亲减轻病痛的责任。
夜夜警号,声声入耳;忍气吞声,生不如死
经过这些年家庭环境的熏染,我对身边各种声音来源,保持着超常的敏感。
父亲成天唉声叹气,骂声震彻楼宇;母亲如夜鬼哭号,声嘶力竭;保姆怨声载道,终于发出最后的声讨;妻子再也忍无可忍了,口口声声要离家出走……
震耳欲聋的电视声,深更半夜父亲“咚咚咚”的拐棍声,母亲病榻上痛苦万状的呻吟声,楼下邻居因不满找上门来的敲门声,怨怒声、指责声、电话铃声、水壶叫声、救护车声……
任凭声声入耳。
只好忍气吞声。
夜夜提高警惕。陪着母亲一起失眠。努力把自己卧室的电视音量调到最小,怕偶一疏忽,无法及时听到父母屋里的动静。又担心母亲半夜想起来撒尿没人管,或她不由自主地起身,摔到床下。
晚上睡觉,也不敢把卧室门关严,永远留一道足以能探听到他们声息的缝隙。听到他们打呼噜的声音,是我最感安慰的时刻。证明他们此刻平安无事,正睡得安详。
母亲的哭号真的很恐怖,几乎是扯着嗓子干号,直到气短,嘶哑。频率几同于恐怖片中鬼怪出现的声响,好几次都让我误以为是电视里的故弄玄虚,而实际却来自屋里的母亲。到现在,一听到这种音响,还会本能地联想起母亲,以及那段不堪的日子。
母亲的哭闹夺走了所有人的睡眠。
第二天她还有可能睡上一觉。然而我们必须一早起来,赶到单位,开始一天的工作,加之路况危险重重(据统计,司机在仅维持四个小时睡眠的疲劳状态下驾驶车辆,其判断力和应变能力会有明显下降,相当于饮六个易拉罐啤酒),眼睛永远是红肿的,布满血丝。特别遇到加班,更是把整个人折腾得疲惫不堪。
家里的所有墙上,哪儿都挂满了钟表。大大小小的挂钟、石英表、座钟、闹钟……奇怪,每一个表盘的指针都指向不同的时间。那么我该相信谁呢?
起床——我要去上班!强迫自己起床。再不起就迟到了。尽管困,犯懒,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那也不行!公司已经警告过多次了,再不能晚了,什么原因也无济于事。再睡一会就一小会……
糟糕!所有的表都不准,所有的表都不可信!——时间呢?时间好像因为表的失职,也不存在了。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从现在起,彻底没有时间概念了……
“叮——”闹钟在耳边响了。才七点十分——醒来。庆幸自己今天终于不会晚了。
妻子的工作更紧张。经常加班到深夜或参加各种活动,回家一头栽倒床上,累成一摊泥。睡眠的严重不足导致她情绪低落。她说她最幸福的睡眠是出差时,躺在酒店的床上,才能享受到的。四周静极。她说那时候心生感慨:“多少年了,都忘了夜晚本来是安静的。”
最惊心动魄的,是在你刚有睡意或沉浸在梦中的时候,母亲冷不丁一声哭喊——“妈呀——”立马把你的整个睡眠碾成粉碎。母亲的哭声成了我们每夜必须经历的、对意志力的巨大考验。从梦寐中挣扎着起来,又一下子掉进现实的泥沼中。
父母的作息则完全混乱。睡一会,醒来就嚷,就闹。闹得没精神了,又会随便睡一小会,再闹。不分黑天白日。(过去,父亲从不失眠。到晚上收摊回来,吃着饭坐在床上就呼呼睡着了,饭碗还在手里端着……那时的父亲实在是太累了。)
还是96年左右。有一天夜里,父亲一夜被噩梦缠身。迷迷糊糊意识里挣扎着想醒,就是睁不开眼,喊我名字。我拍打他的脸,摇晃他:“爸——醒醒!”睡梦里父亲跟我一对一答,“我这不是醒着的吗……”像被梦魇着了,还是不睁眼……整整闹了半宿。第二天一早终于醒了。没事人一样。问他昨晚的事,他什么也记不起来……
(——是不是几年后父亲痴呆症的最初征兆?)
保姆披衣出来,把父母屋里的窗帘拉开,让母亲看,“看看,天还黑着呢,别人都睡觉呢!是不是?——别嚷了啊?!”
母亲盯着黑黢黢的窗外,仍坚持说:“亮了,亮了!”
“大姐,起来,撒尿——”母亲喊保姆。
未必有尿,就是躺不下。
不理她,她就“大姐,大姐,大姐——”不住声地喊。
自己拽着被单慢慢蹭到床边。
病痛让母亲无法安静地躺下来。她自己烦躁不安,搅得别人也跟着烦躁不安。
有几次母亲都要保姆帮她把被褥铺在地板上,非要在地上睡。无奈,保姆依了她。我进去,见到母亲躺在“地铺”上,心里很不舒服,于是告诉保姆,再不能由着母亲这样胡来。但母亲像小孩子一样固执任性。她哭着向我表示,睡在床上“胆小”。似乎必须与地面接触,才能有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安定片从每次一片增至两片,仍不管用。母亲身体逐渐有了抗药性。偶尔多吃半片,第二天又浑身瘫软无力。
所以只能任由母亲夺走所有人的睡眠。
我的眼睛看上去永远是红肿的,布满血丝。特别遇到加班,更是把整个人消耗得疲倦不堪。
妻子经常加班到深夜或参加各种活动,回家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累成一摊泥。睡眠的严重不足导致她情绪低落。她说她最幸福的睡眠是在外地出差,躺在酒店的床上才能享受到的。四周静极。她说那时候突然会心生感慨:“多少年了,都忘了夜晚本来是安静的……”
而我每天起床都要进行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起床——我要去上班!强迫自己起床。再不起就迟到了。尽管困,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那也不行!
“丁零零——”闹钟在耳边响了。才七点十分——醒来。庆幸自己今天终于不会晚了。
与母亲无意识地哭喊相比,父亲最大的不近人情之处就在于:多数情况他是“成心”搅局。父亲每天无数次拄着拐棍,从他的房间走到客厅,巡视一番,再缓慢地走回去。为防滑,同时也为了减少戳地板的声音对楼下造成过度干扰,我特地在拐棍头上钉了块胶皮,即便这样,地板与木棍的碰触声响还是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