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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爱柯鲨依旧泡在大缸里。它因为救了何老板就被何老板日日瞻仰。它说你就不必这样了,还是做你的事情去吧,柯虹是值得一爱的,我要是人我肯定死咬住她。何老板好像听明白了,伫立一会就信步而去,他在大厅里给柯虹打电话,每次打每次都不通。他明白他其实并不知道柯虹的电话,但他还是要打。不打干什么呢?他看到电影上情人之间的幽会总是先通电话后见面的,既然打不通电话就不用见面了。他于是到街上去,走完了一条街再走完一条街,累了,回家吃饭,母亲问长问短,他一概不答。要答就到睡梦里答去。睡梦里他说何望洲你要出远门了不是?你要是碰到王一狼就替我一刀宰了他。爱柯鲨听到了。它说有这个必要么?不如你放了我,等到来世王一狼变成乌贼的时候我一口吞了他。何老板照办了,这既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报恩。何老板说你救了我你应该获得自由。分手的时候爱柯鲨委托何老板代表它继续疯爱那个美丽的女人柯虹。何老板说爱她真是不幸啊,但我还是要爱她。

而在柯虹家中,这时电话铃响了,是老萨打来的。他想说我们今天就要出发了,你不到火车站来送送我们?但柯虹没有接。柯虹正在苦恼她怎么接?于是老萨就对着话筒怪叫一声:别了,司徒雷登。两个小时后柯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抓起电话,接连不断地地摁着一个号。有个姑娘告诉她:你拨打的号码已经停机。她想这姑娘肯定是老萨的新情妇,就大骂一声不要脸,忽然意识到那不过是一个由电信局支配的录音,就大骂老萨王八蛋。骂着就就听爱柯鲨说别骂了,他已经去了1968年,而1968年的老萨是不该骂的,谁也不该骂,包括你三十多年后的美丽无比的情人柯虹。

爱柯鲨已经回归大海了。它起先在浅海游动,延宕着时间,想看清柯虹的归宿,但柯虹没有归宿,或者它作为鲨鱼只要一入海就看不清人间的一切了。它非常沮丧,翻来覆去搅动着浅海,似乎还还想回到大鱼缸里去。但是所有的声音对它说,没有必要了,你已经回不去了。于是它就打消了念头。它在浅海处游荡了三天三夜,然后毅然扭身,朝着深海朝着它的故乡,迅速地飞翔而去。

你走了么?亲爱的爱柯鲨你走了么?柯虹以从来没有过的悲哀瞩望着海面。

它走了,它就是走了。它看不到你就走了。柯虹回过头去,看到何老板站在身后,顿时就非常厌恶:你跟着我干什么?你要是跟着我我就要报警啦。说着掏出了手机,做出随时拨打的样子。何老板后退了几步,愣怔着,搞不明白心爱的女人怎么突然翻脸了。柯虹生怕他再次扑过来,赶快离开海边,踏上马路,消逝在人群里

她没有回家,她知道何老板还会来找她就没有回家。她住在旅馆里,一个星期后,踏上了西去的列车。她要去采访知青大回归了,她不能再等待了,她要去寻找,寻找老萨。啊,老萨,回归的老萨。

半个月以后,柯虹又啊了一声,但已不是抒情而是吃惊了。她看到了失踪的王一狼。在西部农垦城格尔木的大街上她居然看到王一狼。于是就短促而深刻地啊了一声。王一狼早就看见了她,他伫立着不动,等待着她的走近。他说你没想到我会在这里等你吧?她愣着,不说话。王一狼笑了。她突然恶狠狠地说你来干什么?他说你说呢?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她说不一样,你是逃窜而我是采访。王一狼立马板起脸:刚给我说这些,过去的事情我一概不想提起。她喘口气,咬咬嘴唇不说话。王一狼四下看看:你在哪儿住?她说饭店。他说哪个饭店?你没跟他们在一起住?柯虹说我昨天才到,还没找到他们。他点头,又说你可能找不到他们,他们上知青最集中的马海了,离这儿远着呢。柯虹不吭声,她琢磨既然他们走了,王一狼怎么还在这里?王一狼立马就告诉她我也在找他们,我也刚到,我也要去马海。一下子就明朗了,他们之所以能碰在一起是因为同是离群的孤雁同是找娘的羔羊。更明朗的想法是他们两个必须同行了,除非她不愿意见到老萨。她说你什么时候去?给我打个电话。王一狼说不用打电话了。我们现在就去。她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了,晚上能赶到?他说能。她疑惑着。他就说我是老知青了,这个地方我熟悉得就跟知青宫一样。

于是出发。柯虹回饭店带上行李,坐上了王一狼租来的一辆三轮车。三轮车颠颠簸簸驰出城去,一眨眼就荒凉了。原野在这个季节已是一片枯黄。偶尔会有一小片树叶,孤零零地在风中忽忽摇摆。坟墓,柯虹看到坟墓了。好大一片。王一狼说那是知青的坟墓。那一年我们把盐桥挖开了,说是只要把盐泽的盐水排除掉,就可以开垦几千万亩良田。就在开挖盐桥时,盐水涌过来,淹死了我们连的十二个知青。一个月以后平静的盐水之上突然鼓起了十二个冰清玉洁的坟包,越鼓越高,经年不退,说不定现在还有呢。柯虹问我们能看到什么?王一狼说看不到。

下午了,车停下,王一狼说到了。柯虹瞪着窗外:这就是马海?王一狼说马海还远着呢,我是说我们到了。说着他下车,她跟下去,看到远处有一片灰色的废墟。王一狼打发走了司机,对她说这是我们连队曾经住过的地方。她说怎么这么荒凉,一棵草都没有。他说有草啊,我现在就带你去有草的地方,说罢就走。她迟疑了一下,突然想到这么荒凉的地方肯定有野兽,就赶紧跟了过去。

不错,是有一些草,在一个洼地里,不很多,跟王一狼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早已枯黄了,也早已冰凉了。他说就是在这里,有个叫柯红的姑娘,辅导我学习毛主席著作,后来我们相爱了,尽管这爱情当时被人称作强奸,但它绝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爱过以后我们就分手了,一分手就是几十年。现在,几十年以后,我和这柯红的姑娘在农垦城格尔木不期而遇,然后一起来到我们最初相爱的地方。我们说让咱们重现一次历史吧,让我们回归到最初的单纯、最初的激动、最初的犯罪中去吧。说着王一狼取下了背上的行李,坐在地上拿出了毛主席著作。他说柯红你别愣着过来呀,说实话我压根没想到要去马海,我一见到你就觉得我们必须来这里了。柯虹生气得眼眉直跳,想破口大骂又觉得毫无用处也毫无必要。她扭身就走,没走几步,就被扑过来的王一狼抱住了。她尖叫着,越叫就越觉得四周寂寞得可怕。更可怕的是王一狼势在必行,强奸发生了。三十多年前或许没有过的强奸。三十多年后才真正发生,只是环境、社会、知青们,老天爷已经不在乎这种事情了。柯虹悲愤地哭喊着,风听到了,云彩听到了,太阳听到了,但它们只会幸灾乐祸,只会用光辉和啸声呐喊助威。柯虹发现,风把黄昏吹来了,西天边际是如血的辉煌,没有人烟,没有兽迹,甚至连寂寞也没有。她浑身发抖,只觉得王一狼真的是一只嗜血如命的恶狼了。而这里是恶狼的原野,是恐怖的丢失人性也激发人性的原野。

原野肆无忌惮地辽阔着,一会,星群出现了,一出现就浩浩漫漫地流淌出一天的灿烂,什么声音也没有,天上地下什么声音也没有。在最辽阔的地方最灿烂的去处,什么声音也没有。尽管人还活着,爱情与仇恨还活着,但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们那时候被人称作小痞孩,也就是不够痞子但也痞得可以的意思。我的故事就是从一群小痞孩围着我追问有关生育的问题开始的。

他们七嘴八舌:你见过你妈接生没有?我摇头,使劲摇,恨不得把头摇下来。但他们还是不信。大龙说:“见过,你肯定见过,头甩成拨浪鼓没用,生娃娃是头先出来还是脚先出来?”我不吭声,我真的不知道。金保说:“你想保密?说,不说就墩屁股。”我急了眼:“问你妈去,你是不是倒栽葱出来的,你妈肯定知道。”大龙喊道:“畜生不说人话,抬起来。”我被他们扳抬起来,就像打夯,随着一二三的喊声一次次往下墩。屁股裂了似的疼,我扯破了嗓子骂:“你妈×你妈×。”他们墩得更厉害了,墩累了一撂,撒腿就跑。我爬起来,捂着屁股一瘸一拐,泪花花闪成了一片海。

就这样,缘了母亲的职业,我被大龙他们从小痞孩群里分离了出来。我成了取笑的对象,常常听他们冲我喊:“接生婆,一把刀,咔嚓一声娃娃叫;没有眉毛头发少,没有脬子不会笑。”一听他们喊我就跑,跑到不见人的旮旯里,一屁股坐下,半天不敢照人面。我想象我是老鼠、是兔子,是一只缩进去不敢出来的蜗牛。有时大龙他们会把我介绍给另一些小痞孩:“他妈是接生的,脏。”要是背对着他们,我就赶紧逃,要是面对着,我就勾下头,脸红成了猴屁股,像是我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或者,母亲的腌臜事让我害羞,我在替她受人指摘。我怨恨母亲,怎么就不能从事一种光彩照人的职业?就说大夫,有内科、外科、眼科、骨科,可她偏偏是个妇产科的。妇产科的接生婆,那也叫大夫?

从四年级升到五年级,换了班主任。报名的时候,那女老师问:“你母亲是做什么的?”我说大夫。身后一阵吃吃地笑。金保喊起来:“大夫个脬子哩,血水水里蘸手的。”我那让高原紫外线映红的脸蛋顿时成了紫茄子,脑袋罪人一样耷拉着。老师从并成一溜的课桌后面立起,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平和口气招呼金保到跟前来。忽听一声巴掌碰脸的脆响,猛抬头,就见金保捂着脸退去。老师怒成了狮子,尖声叫道:“以后不准说丑话。”我当时和金保一样害怕得发抖,因为固然他是在说丑话,但我母亲的职业是不是比这丑话更丑呢?老师又道:“我们班里不要流氓,你要是不改,叫你家长领回去。”金保鼻子呼哧呼哧吸溜。我知道他把鼻台上的清鼻涕吸净的同时眼睛却泪汪汪的了。我搞不懂我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继续着耻辱和害怕。老师坐下,又问我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我在战战兢兢回答的同时,看到在我母亲的职业一栏里,老师填上了医生两个字。我几乎是感恩戴德地望了她一眼,一下子就觉得她是个那么好那么好的老师。

但好老师的发现并未能消除小痞孩们对我母亲的讥诮,反而变本加厉了。我被接二连三地墩屁股,我的屁股加倍偿还着那一记扇出了金保眼泪的耳光。他们说是我向老师提前告了状,老师才怒成狮子的。我有嘴难辩,一如既往地骂着、哭着,聆听那即兴的创作如雷灌耳:“脱裤裤,摸肚肚,腿根根里开口口,出来一个娃娃手。”我那时候听不懂,只知道这里面蕴藏着生养的羞耻和接生的害臊。可生养和接生为什么是羞耻的呢?

冬天,小痞孩们把女生往教室外面驱赶:“出去,踢毽子去。出去不出去?不出去我们就说丑话了。”性烈的女生反抗:“你想把我们冻死?就不出去。”金保立马吆喝起来:“猫爱是喊,狗爱是舔,人爱是脸……”女生们如临大敌,哄一下全跑出去了。大龙哈哈大笑,撺掇老坚再喊。老坚一拳砸开窗户:“牛爱是心,马爱是胯,人爱进去刚两拃。”教室外,女生们尖叫着跑向更远的地方。有两个胆子大的去给老师告状。大龙他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齐刷刷围向火炉。火炉上烤着他们从家里带来的锅盔、杂面饼和馒头,滋滋地响着,一股股冒着香甜的焦气。叭叽叭叽的咀嚼声十分响亮。先是大龙问老坚:“你说你是怎么生出来的?”老坚说:“反正不是石头缝缝里迸出来的,我爹说是先结婚再生养。”大龙一挥满是裂口的脏手:“你爹把你骗了,先结婚是对的,但结了婚不一定就生养。”金保说:“结了婚还要嘴对嘴哩。”大龙眨着熠亮的大眼睛说:“光是嘴对嘴?嘴对嘴完了呢?”金保说:“不知道。”大龙说老坚去问你爹。金保朝我呶着嘴说:“费那个事,问他,他妈肯定给他说过。”

我这时坐在座位上,正看一本很可笑的书,那上面说,人是用土捏成的。我听到金保喊我,我不理,他就大声问:“元元你是怎么出来的?”我继续看书,但其实我根本没看。他又问。我抬起头,仇恨地望他。大龙说:“你是接生婆生下的,不可能不知道,说。”我想我要是不说,就又要被他们墩屁股了。我拿起书说:“这上头有,看去吧。”金保过来一把叼过去,找了半天问:“哪里有?”我指给他,他就大声念起来:“她用眼泪和成泥,按照自己的形状捏了一大片,然后吹一口气,那一大片就变成了许多人,那些都是男人……”大龙喊起来:“这是什么书?”金保看看,见封皮已经撕了,前后稀烂,就笑道:“没名字,鸡儿的尻门子。”大龙要过书去,翻几页,又拎着书脊哗啦啦一抖说:“肯定是傻瓜子才看的书。”他朝我扔过来,半空中被金保接住。金保说:“烧掉,满嘴混搅的书烧掉。”我跳起来去抢,金保躲闪着,又传给老坚。老坚一卷,拨开炉盖,朝红灼灼的炉膛塞去。火苗蹿上来,烟雾弥漫。我哭了,一口一个你妈的腿。他们嘻嘻哈哈的,不屑于和我计较。

大龙很有响声地咽下一嘴锅盔,大声宣布,就像宣布最重大最庄严的事情那样,神情肃然,每一个字都咬得瓷实拉得悠长:“这会儿听我说,你们错了,书上也错了,人是怎么来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人是×出来的,动物都是×出来的。为什么要牛爱心,马爱胯哩?你们光说不知道。记住,就是为了生养。”惊世骇俗,大家谁也不说话。我也呆了,擦干泪水,眼睛放射异光,脑子里地震着,一瞬间就叠现出许多个词汇以及形貌。这些词汇在过去是独立的,现在却被一条飞来的绸缎串了起来,比如结婚、生养以及有关器官的称呼和对器官接触的形容。仿佛那是一条街,男人和女人以及火红的婚礼在那一头,而生养和接生以及我的母亲在这一头。街面上五颜六色,人来人往,到处都是那些叫人心惊肉跳的东西。而这条街在过去是隐形的,它潜藏在迷茫的猜疑中,偶尔露出一角便又很快消弭了。现在,迷雾散尽,一下子就豁然开朗,开朗以后便不再暗淡。大家呆愣着,脸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一旦明白就绝无异疑的光亮。我相信,在那一刻,同班的小痞孩们,和我一样,迅速捕捉到了那条街,那根锁链,迅速完成了一次攀登。怪不得,我想怪不得生养是羞耻的,因为它是由那种事情造成的。而我的母亲,就站在羞耻街的一端,异常显眼地把守着隘口,脱去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裤子。

教室里很安静。有两个女生进来,惊怪地张望这边:怎么不叽叽喳喳了呢?而男生们也望着她们。她们的脸蛋冻得通红,哈出的气雾使她们就像活动的烟囱。但男生们决不会对那气雾感兴趣,而是愕然于她们对这宁静的肆无忌惮的破坏。这是羞耻的宁静,是窥破秘密之后在真实面前惊悸无言的宁静,而女人,秘密的主角,居然毫无疑惧地闯进来了。金保咳嗽了一声,那是故意的,明显是流里流气的,明显有很强的针对性。大龙瞪他一眼,突然脱下自己的一只臭鞋窝,过去捂到金保嘴上,大声喊道:“卫生口罩,卫生口罩。”男生们哄然笑了,又是叽叽喳喳的。一群女生跑进来。男生们赶紧散开,各就各位。老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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