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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时,我母亲和街道上的一些女人一起在鞋厂包揽一点活--用麻袋把碎布背回家,打成袼褙后再送回鞋厂,一月能挣十多块钱。而我基本上是无所事事的。我曾去建筑工地当小工,干了两天人家就不要我了。因为我不能将一铁锨水泥准确无误地甩到十米高的木板上。后来我又去人力车搬运社的大院里溜达,一见人家要装车,就跑过去拼命帮忙。我原想他们会给我几个辛苦钱,或者看我能干就让我留下来长期帮忙。谁知道活儿干完了,人家拍着我的肩膀笑笑说,你为人民服务,我向你学习。说完,拉着一车货就走了。我愤怒而无奈。再后来我就去捡废铁,捡来后卖给废品收购站。捡废铁当然要去工厂。有的工厂管得严,有的工厂管得松。在管得严的工厂里有时你会被人家当作小偷抓起来,没收你的全部劳动成果不说,还要扇几个嘴巴。我记得清清楚楚。捡废铁我一共挣过八块九毛六分钱。我把钱全部交给了母亲。我被人家抓住过三次,两次挨了嘴巴。挨过嘴巴后我就会想起我的欣欣格拉,想起县城,想起图而隆一家和我的疼我爱我的尕姨娘。我的脆弱的心灵一经怀想就颤栗,就会产生阵阵隐痛。我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了。流完了泪,然后往家走。半路上我会突然坚强起来,幻想我是骑手,正骑在马上,对准整座城市弯弓射箭。我是从来不会让我姥爷和我母亲知道我在外面所受的委屈的。一进家门我就会高兴起来,帮母亲做事,给姥爷捶背。

但是,自从姥爷去世后我就不再去城市间游逛,不再去想办法挣钱了。我明白了许多有关生存的道理。我已经很大很大了。我要学习,要为将来找一个稳妥的工作打好基础。

在姥爷的遗物里,有一百五十块钱。我知道这是我们刚到西宁那会麻老魁给他的。麻老魁给他钱是为了让他报户口。他省下了这许多。他想把它作为去看望我的尕姨娘的路费。我们把它用姥爷的手帕包起来,夹到一本毛主席著作四卷合订本的红塑料皮里,然后锁进了柜子。我们暂时不准备花它。我们也要去看望我的尕姨娘。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会启程的。但是,现在,我要学习。

我的命运的转机就出现在这一刻,出现在省师范大学举办的文化知识学习班居然会收我的这一刻。他们说,学习班的目的主要是培养提高牧区从教人员的文化知识水平,你要想参加也行,反正学员是收不够的。他们要我填表,要我交三块钱的课本费。我说,钱我没带,我先欠着,明天一定补交。至于表,我不会填。他们说,这很简单,是什么就填什么。比如性别,你是男的你就填上男字,男字会写吧?我点头。于是我从他们那里借了支钢笔,趴到办公室的桌子上,一笔一划写起来。等把简历那一栏填完后,我已是满头大汗了。他们拿过去互相传递着看看。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问我,你在牧区长大?你会说藏话?我说,阿拉八拉会一点。我还说,在我们县城那个学校里,有一半是藏民娃娃。天天听他们说,我也就学会了。一个正在仔细研究我的简历的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这时把表格哗啦一抖问道,你在欣欣格拉住过?我嗯一声。他又问,那儿现在还有人么?我说有。又问他,你知道欣欣格拉?他说他知道,他一直想去那个地方看看,就是没捞到机会。我高兴起来,在这远离荒原的地方居然有人知道我的欣欣格拉,并且还想去看看。我说,欣欣格拉是全世界最安静的地方,到了那里你就不想回来了,药材尽你挖,田地尽你种,你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那人笑起来。他笑的样子很怪,厚嘴唇朝下撇着,眼睛里是审慎与讥诮的神色。他又问道,这么好的地方,你为啥要离开?我顿时语塞,想了一会才说,家里人想叫我念书,我们就搬到县城里去了。那人又问了一些欣欣格拉的情况,吃惊我居然知道那里的房子只有六十七间,居然见到过洼地里的一大片白花花的死人骨头。最后他送我出门,一再说他一定要到欣欣格拉实地考察一番。我不知道他要考察什么。但我觉得欣欣格拉是伟大的。所有值得考察的地方都是伟大的。

这是一个喜出望外的日子。我只不过是知道这儿有个学校,就漫不经心地走近了它。我看到了用粉笔写在门边墙上的报名处几个字,就不知不觉凑了过去。而当我离开它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它的学生了。学习班八月一日开学,来年元旦举行结业典礼,算一算,差不多有半年了。这半年,我他妈一定学成本事。更叫我得意的是,在这个房子比县城还要多的学校里,我们学习班的人是唯一的学生。我想如果按照他们的计划学习班收够五十个人的话,那我们一个人拥有一间大教室都是绰绰有余的。

我要上学了。我就要见到玛赛吉雅,我就要重温爱情了。但我不知道。在八月二十六日的那个云雾动荡的傍晚到来之前,我一无所知。

他们来迟了。他们来迟的原因是他们一直不想来。但是后来县上的一位领导--一个四十年代曾去过印度、去过尼泊尔的牧人一个一个地找到他们说,这么好的事情你们不想去?那你们想干啥?去,你们必须去。去见见世面也好啊。路途上和学校里的费用由县上出。这位领导一个多月以前就把由西宁寄来的招生通知分发给了全县的从教人员。现在他要求他们再认真读几遍,因为去学习的大道理通知上说得清清楚楚,他不想再罗嗦。这样,他们匆匆打点行装就来了。他们一共来了七个人。七个人中有一个是不算数的,那就是哇玉昆特。

哇玉昆特,你来干什么?他说,玛赛吉雅第一次出远门,他不放心,他要陪她来,陪她去。我说,你不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么?他说,我是男人。

不,哇玉昆特,你在掩饰,你来西宁的目的不仅如此。图而隆让你来是为了让你想办法找到我姥爷,再让我姥爷想办法把他也弄到西宁来安家落户。他已经老了,牙也掉了,咬不动牧区的牛肉羊肉了。他想天天吃到软软乎乎的面条和馒头。他向往一种没有迁徙、没有马背上的摇晃的生活。可是我姥爷已经不在了,你的使命也就了结了。你为什么要把一种已经了结了的使命挂在嘴上呢?玛赛吉雅告诉我,你现在变得越来越沉默了,你不说多余的话,你是那种把行动看得高于一切的人。你没有告诉我你已经去过两次巴什顿草原。第二次人家让你见到了我的尕姨娘。照你看来她的情况很不好,形容憔悴,目光无神,脸和脖子上有几处是糜烂的。但据她自已说,她比以前好多了,她的病情两个月前就控制住了。你那时已经打到了狼。你给她带去了狼舌头和你自己缝制的狼皮褥子。但医生只让她收下了狼皮褥子。他说狼舌头是发物,吃了恐怕对控制病情不利。你在医生的一再催促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你来到铁丝网外面徘徊啊徘徊;天黑了,你不得不离去。你骑在了马上,朝着孤独的月影忧伤地走去。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骑手了。哇玉昆特,你藏于怀抱不想吐露的那些事情玛赛吉雅一见面就告诉了我。她说在我家离开县城后半个月,你们就去了加央草原。那儿有一个牧业生产队,那儿的队长是当年图而隆为合盛奎商栈奔忙时的老相识。从此你们就开始了冬天走向冬窝子、夏天走向夏窝子的飘忽无定的生活。生活宁静而困苦。困苦中图而隆迅速老去了。老态龙钟的图而隆一天到晚都处在忧郁和惆怅之中。他说他是汉人,不适应游牧民的习惯。他想来西宁。而你,图而隆的儿子哇玉昆特却想把自己的毕生托付给草原,托付给骏马和羊群。你对父亲说,你可以去西宁度晚年,但我不走,玛赛吉雅也不走。图而隆可怜巴巴地央求道,要是能去西宁。就叫玛赛吉雅跟我走。我死了,她再回来还不行么?你答应了。你要为父亲做一件让他满意的事情。你来到了西宁。你现在和我面对面地坐在学校门外田畦边边的杨树下。你的身躯依然魁梧、眉目依然英挺。你是成熟而刚毅的。你说,明天,你得带我去你姥爷的坟地。我要给他老人家烧纸,磕头。我点头。你又说,不要告诉玛赛吉雅。既然她从老远的地方来这里学习,我们就不要分散她的精力。这我知道。玛赛吉雅如今是加央草原帐房小学唯一的老师。每年冬天,当大部分牧人集中到冬窝子的时候,她就会拥有七十多个从七岁到二十岁的学生。她责任重大,必须加紧学习。她是能干的。她比我强。她早就懂得了如何创造生活。

在那个云雾遮去了西天霞彩的时刻,当我见到了玛赛吉雅后,我真想立马跑回家去,告诉我母亲。但是我没有。我得和她说话。有那么多事情和心思要说,有那么多事情和心思要问。我们互相争抢着说。我发现她没变,她和过去一样对我一往情深。后来我沉静了。这是表面上的沉静,而内心却一阵阵地翻着激浪。我想拥抱她,想亲她。我就要行动了,突然意识到,假如我要拥抱她,那就是第一次带着****拥抱她;假如我要亲她,那就是第一次控制不住地亲她。我有些张皇失措了。我知道我该那样做却不敢那样做。我知道那样做的结果必然是我的发疯;我会让她让我自己变成没有衣着的仙女神男。我会暴露我的作为男人的本能。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呆了。我说,你哥哥呢?他在哪里?她说,哇玉昆特呆在男生宿舍里。他和一块来的四个男老师住在一起。于是我拉起她的手,仓皇离开了教室。那会,教室就跟荒原一样没有人迹,除了我们,除了我们。难得的机会啊,由于我的胆怯而被我轻易放过了。要知道,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世界人民,请为我遗憾吧。只是,你们别责怪我。

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出现了。我对我自已有什么办法呢?我还从未做过没经过考虑就当机立断的事情。八月二十六日傍晚,我在教室里翻一本被作为政治课本的《两条路线斗争史》。开始还有几个人,后来他们陆续走了。我也想回宿舍去,似乎已经合上了课本。就在这时门响了,她走了进来。事后想起来,那门响得有点奇怪,吱的一声又嘎的一下,好像在提醒我注意。但是我没注意。我瞥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这时她怪怪地响响地嗯了一声。我又抬起头,呆眉呆眼的还是没反应过来。于是她就说话了,她扭过头去问我这是不是学习班的教室。我说是。紧接着我像抽了筋一样站起来,猛然****了一声她的名字,玛赛吉雅?

我的声音证明她的眼睛没有看错,天底下哪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她在出发前,在漫长的路途上就幻想能够在西宁找到我。现在幻想直截了当地变成了现实。她激动地叫着从课桌过道里跑过来,跑到我的课桌旁就戛然止步,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用哪种表情更为恰当,理智失去了作用,眼睛情不自禁地潮了,泪光闪闪烁烁。我的眼睛也是这样。我半晌说不出话,突然蹦出一句来,你做过梦没有?她揩一把泪水。一边点头一边说,做过。我又说,这就是梦。她说他们是下午到的,刚到就做梦。我笑了。

我姥爷被埋在西宁南边的凤凰山里。要不是街道上那些相识与不相识的人帮忙,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可以埋葬亡骨?即使我打听到,我也没有能力把姥爷背上这崎岖的山路。我得服伺我母亲,她已经哭肿了眼睛哭瘫了身子。姥爷死后没有装进棺材,因为姥爷说过,在几年前刚到西宁时因腰疼脸肿而卧炕不起的那半个月里就说过,藏民送亡人是不会用棺材的。他和藏民打了多半辈子交道,如果说他今生今世有过几年荣华富贵,那也是藏民给他的。他说他算是半个藏民,他要是挺硬了,千万别用棺材。我当时觉得他的话有些突然,就像无法建立根基的云头上长出了一棵树,但我还是愿意把他的话理解为对荒原牧区的想念,对藏民的留恋和感激。直到后来,在那个我以及和我一起来给姥爷上坟的哇玉昆特还没有料想到的日子到来之时,我才恍然明白,他的话里蕴含着他对藏民的深深的愧疚。因为他见识过藏民的鲜血,见识过马步芳的军队对藏民的怵目惊心的屠杀,如果我不顾及亲情之间那种互为依存、相互保护的天定的关系的话,我也许可以直言不讳地说,我姥爷参与过屠杀,至少可以认为他给前来屠杀的军队提供过方便。而这种方便是至关重要的。我猜想,姥爷或者是想用死后没有棺材的办法惩罚自己,以便到了阴间后减轻自己的罪孽,或者是他想以半个藏民的身份,在精神上、在下一辈子里承担一点点那些属于藏民的苦难。我希望我的猜想是对的。姥爷毕竟是我的姥爷。我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我在无可奈何地承认他有过罪恶的同时,也必须全力相争地使我相信,他身上有着并非人人都有的某些高尚品质,

我和哇玉昆特来到姥爷的坟头。我们大哭一场。隔了一天,我和玛赛吉雅以及哇玉昆特又来这里痛哭。因为玛赛吉雅是不能不来的,我和她哥怎么劝也不行。她不停地念叨我姥爷如何待她好的往事,哭着说,如果她不能给我姥爷上坟,她就不是人了。当然她并不知道我和哇玉昆特已经背着她来过一次。在玛赛吉雅对我姥爷的悲悲切切的感情里,有着对我的安慰,我觉得就凭这感情,她也应该是我家的人。我打算瞅个机会对哇玉昆特敞开胸怀--你要是没别的事你就先回你的加央草原。玛赛吉雅命中注定是我的人,我可以照顾她。说不定她会永远留在西宁,她得和我结婚。等我们结了婚,再想办法找一间房子,就把图而隆接来,报不上户口也没关系,难道我家的亲戚住在我家还需要盖上公安局的大红印章?死去的姥爷,活着的姥爷的灵魂,请保佑我和玛赛吉雅的感情天长地久,保佑我们的婚姻美满幸福。

哭完了坟,我们走下凤凰山。余悲未尽的玛赛吉雅又回身面对山脉默默瞩望了许久。她其实什么也没望见,或者说她是在用心灵仰望姥爷的坟堆和埋入坟堆的那些永不腐朽的往事。她的眼睛依然是水色盈盈的。

就在那天上完坟后,我把哇玉昆特兄妹俩带到了我们家。母亲的招待是丰盛的。她买了肉,擀了面条,还包了饺子,说你们爱吃啥就吃啥。她还要留他们兄妹俩住宿。玛赛吉雅不吭声,哇玉昆特却一连声说,他妹妹还是应该回学校去住,至于他倒是可以随便住在哪里的。我说,玛赛吉雅要是回学校,我也回学校。母亲就再也没说什么。我们走了。天很黑,风嗖嗖的,九月了,已是冬天了,看样子要下雪了。哇玉昆特对他妹妹说,从明天开始,你就要专心学习,不能再想别的了。我说课外时间我和她一起学,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他说还是各学各的,免得分心。我想也对,要是和玛赛吉雅单独在一起,学习又算得了什么?尽管我是想发愤学成本事的。但现在情况特殊,玛赛吉雅来了,我能不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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