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几个有名望的读书人都过来了,奉劝他不要投敌附逆失了读书人的气节,他却反过来奉劝他们“不要拘泥小节昧于形势”。那些人很生气,临走时丢下了一句:“马麻子啊马麻子,你当真是越活越糊涂了。”
马麻子是马万卷的绰号,村里人都说,他看书看得多了,那些墨字就跳到他脸上来了,因此有人暗地里还给他起了一些诸如“陶活字”、“康熙字典”之类的绰号。马万卷最忌讳别人拿他的麻脸开玩笑,可这一回他们居然当着他的面叫出口了,整张麻脸在那一瞬间都涨成了猪肝的颜色。
那些读书人走出门时撞见了几个日本人,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就拂袖而去。马万卷把日本客人请到书房,沏上茶,各自就座。刚说上几句,忽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一片嘈杂声。只见一个蓬头散发的汉子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手持杀猪刀,二话不说,就向他的右腹刺去。马万卷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已吓得眼镜都跌了出去,当场瘫软在地上。
“求求你,别,别杀我,求求你……”马万卷闭着眼睛,听到自己发出告饶的声音。那汉子像是要跟他开一个恶毒的玩笑,只是用刀柄捅了一下他的腰眼,并没有当真刺进去。
“你还没死呢,就装出这副可怜的死相来,”那汉子冷笑着说,“你放心,我不会杀死你的。我不会让你的血弄脏我的手。”马万卷清醒了几分,睁开了眼,突然向后一仰,发出“啊”的一声。他在地上爬了几步,一迭声地叫着:“太君,救救我,太君……”站在一旁的日本人正纳闷着,听到他求救,霍地拔出枪来,对着那名刺客,正要扣动扳机。忽然又听到马万卷叫了一声“慢!”日本人的手枪举在空中,一动不动。
“他就是你们要找的地下情报员唐崇儒,”马万卷十指颤抖着说,“他是我的学生啊,我的学生居然要杀我,这是忤逆啊。”
“我对不住的,只是老师一人,可老师对不住的却是千千万万的国人啊。”唐崇儒撩开覆在额前的乱发,举起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再次发出低哑的冷笑,“临死前,我要告诉老师,我这样做无非是为了保全老师的晚节。”说着,他就拿刀尖对准自己,在脖子上抹了一把。他的脑袋歪在一边,睁圆的眼珠子却仍然死死地瞪着马万卷。
那一刻,马万卷忽然想起,这一年是他的忌年,这一日是十恶大败日。尽管被刺未遂,但他已吓掉了半条命。
马万卷被中野竹枝的手下护送到马府时惊魂未定。得知宅中闹鬼的事后,心里又难免有些发憷。他分析认为,发出鼾声的不是别人,正是躺在地下室里长睡不醒的马老爷。他哥哥马异人曾告诉他,马老爷有尊者的星宿,身上有着非同寻常的法力。当初渔民造反,马老爷用一声咳嗽就镇住了他们。而现在,当马家堡人无法用枪弹阻挡日本兵时,马老爷却用鼾声就可以屈人之兵,可见前言不诬。马万卷把马老爷在地下室长眠多年的事告诉中野竹枝时,竟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尤其是那些军医,他们认为一个人长时期不吃不喝是不可能存活下来的。马万卷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属实,就主动要求前去查看。结果他们在地下室真的找到了马老爷。他平躺在一张汉白玉床上,面容安详沉静,随着有节奏的一呼一吸,鼾声的轻雷在喉咙与鼻孔之间来回滚动着。他的左手每隔一晌,就会在无意识的作用下抬起来,在胸口扪一下,然后放回原处。这说明他的身体机能并没有在睡眠状态下停止运转。日本军医对他的口腔进行了检查。他们得出的医学结论是:舌根肥厚,软腭松弛,悬雍垂肥大过长,呼吸道狭窄,时有阻塞;至于他的鼾声何以如此大,已经超出了医学研究范围。
中野竹枝说:“那就把他的喉咙打开,看看里面的构造是否与常人不同。”
马万卷说:“这事万万不可,马老爷便是居于震旦东南大海际的诺讵罗尊者下凡,伤不得的。”
中野竹枝说:“既然他是震旦东南大海际的诺讵罗尊者,又怎么会躺在这里作死人相?你看他那样子,还不如一尊泥塑的卧佛。”他举起马老爷的辫子,搓了几下说,“你们再来看看,这豚尾奴,还蓄着前朝的辫子呢。依我看,此乃死老虎的尾巴,威风不起来了。”
马万卷对马老爷一向敬畏,因此就帮着解释说:“茂林之下,草多不丰;大河之畔,井多不深。老爷气势太盛,自然要拆掉一些,这样方可以让子孙兴起来。”
正说话间,一名士兵抓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向中野竹枝报告说:“此人声称自己是马家的四姨太,可以跟这个躺在床上睡大觉的人对话。”马万卷扶着夹鼻眼镜就近端详了一番说:“她的确是马老爷的四姨太,不过,她是否真的能跟睡梦中的马老爷对话,我还吃不准,太君不妨一试。”中野竹枝挥了挥手说:“放她进来。”女人扑到马老爷的床前,把耳朵紧贴在他的鼻孔下,像煞有介事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低语。马万卷站在一边,早已看穿了四姨太的心思。他听说四姨太原本是要推到死人堆里去的,现在跑到这里装神弄鬼,好歹也可以保住一条性命。马万卷上前好奇地问道:“马老爷都说了什么?”四姨太答道:“他对那个大管家说,荒年要来了,青黄不接的年头,麦子就是救荒作物。”
“牛头不对马嘴,”中野竹枝对四姨太说,“你去问他,马大力现在躲在哪里?”
听到儿子的名字,四姨太忽然口吐白沫,过了半晌,就疯疯癫癫地唱起歌来:
仙狮仙狮东方来
毛发倒戗一声叫
上透三十三天佛国地
下透十八层地府阴曹
仙狮仙狮南方来
甲子庚申黄旗飘
魑魅魍魉速回避
大破日里天火烧
因果报应时辰到
仙狮仙狮北方来
取来人头作火球
明日送到砺灰窑
地府阴曹轮盘烧
干干净净不用扫
仙狮仙狮西方来
墓有宿草,快快来扫
皇天三宝,否消否消
四姨太一边唱,一边手舞足蹈。唱到“皇天三宝,否消否消”时,忽然顿起脚来,双手还作出泼脏水的样子。
中野竹枝问马万卷:“她唱的仙狮是何方神圣?”
马万卷答道:“这是诗谶,是说马老爷将会派一个厉害人物出现在马家堡,他要兴起来了,天雷要勾动地火了。”
中野竹枝问:“依你之见,那个所谓的仙狮会是谁?”
马万卷说:“方才这首诗中提到的天火,似乎影射那日的吐火怪兽。我算了一下,那天士兵被烧正是我们马家堡挂黄旗的日子,也正是歌中所说的甲子日。”马万卷说着说着就犯了爱卖弄学问的老毛病。中野竹枝听了觉得很是新奇,就问他吐火怪兽又会是谁?
“是我的儿子马大力。”四姨太抢过话头说。
“你这就说不对了。”马万卷走到四姨太跟前说,“既然仙狮能吐火,它就不是人;既然它不是人,也就不可能是马大力了。难道你要对我说,马大力既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又是能吐火的仙狮?”
“呵呵,马先生又玩起诡辩术来了,”中野竹枝说,“你们中国诡辩派的祖师爷不是说过,狗可以是羊?既然狗可以是羊,那么马太太也可以说她的儿子马大力就是仙狮。”
“请问太君,马太太是不是人?”
“她是人,不过,她是一个疯女人。”
“既然她是人,那么她的儿子马大力也应当是人;四姨太说马大力是仙狮,并不能证明她也可以是仙狮;既然她不能证明自己是仙狮,那么她也不能证明自己的儿子是仙狮。即便说人可以变成吐火的仙狮,但仙狮不一定就是马大力,这正如木头可以做成椅子,但椅子却不是木头的全部。把木头称为椅子就是以偏概全。”
“我没有把马大力看成是仙狮,正如我没有把木头称做椅子。我现在要证明的是,我手中的枪能不能吐出火来。”中野竹枝霍地拔出手枪,顶住了四姨太的额头。
马万卷像是咽下了一大口冷饭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觉得自己在理论上并没有输给对手,输就输在气势上。在这场辩论中,有理没理,嗓门高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更得势。对手的气势是枪杆子压的底。一个眼神,一种手势,摆在那里,即便不出声,也足以摄人心魄。他不服也不行。
四姨太被几个宪兵架着,一边挣扎着,一边怒号着:“老爷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他们推不倒冬瓜,就拿茄子来问罪了,这算是哪门子好汉啊。”
“太君息怒,”马万卷上前劝道,“太君以仁治天下,杀死一个女流之辈有失仁道。再说,她方才只是神灵附体,念出诗谶。太君要防范的应当是那个性情悖乱的仙狮。日后若能将他降服,太君就可以取代马老爷,在马家堡施行仁政了。”
中野竹枝指着四姨太问:“马先生,你是不是很想救她一命?”
马万卷低下头说:“我对天皇忠心耿耿,不敢携二,我只是觉得太君对此事务必慎重,首恶可办,胁从能免则免。”
中野竹枝沉吟半晌说:“看得出来,我们都有一颗拯救别人的善心,只不过,你想拯救的是一个小小的马家堡,而我想拯救的却是整个世界。要想保存整体,就不能不牺牲局部。你应当明白我所说的道理吧。”
“杀死一群人,可以有一千条理由。但你不杀他们也同样可以找出一千条理由。在尧舜的时代,有三个小国作乱,舜爷却没有以武力镇压他们。仁义之师,是可以兵不血刃的……”
“又是满口的仁啊、义啊,你能不能跟我说些别的?”
“除了仁义二字,我闭口不谈别的。”
“那就给我闭上你的嘴,等我抓住了马大力,我要让你天天对着他的耳朵讲仁义。”
中野竹枝刚刚讲完“仁义”二字,就朝四姨太的脑门开了一枪。这也是他对“仁义”这个词所作的补充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