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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戴着耳机的人(2)

他看她倏忽飞远抓着相机往人群里走。新辟的文化街完全模仿这个城的老建筑格式,窄窄的一条观光巷子,指南上说恢复旧京风华。他把广角镜头装上试试取景,第一栋一式三家极小极矮的店面,一家卖着白糖糕,刻意穿了古代装束的店员,用刀把糕切成几块,新鲜荷叶托了送到顾客手中,柜台墙上贴着红纸墨字关于荷叶的俏皮话,“荷叶包钉子……个个想出头”。第二家是个打着小锣的吹糖人,炭炉上热着一只小铁锅,店员从锅里掏出一块黏团团的热麦芽糖,揉成长条放进一只木模里,对着嘴一吹,打开木模,拿出来琥珀色泽的糖娃娃,墙上的俏皮话是“吹糖人出身……好大的口气”。第三家卖一篮篮的柿饼,店员年纪不小,俏皮话让人群遮了,他特别找着看,“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

那俏皮话里有一种温厚的促狭调侃,悠悠哉哉套着交情,仿佛对着陌生人也可以调笑无猜,据说是这个城往昔的文化气味,也是这个城最迷人之处。

是她说的,这是个吓人而又迷人的城市。

再往前走却是卖小枣粽子的推车,店员正向围观的游客解释,葫芦叶包的是江米和暗红透亮的小红枣,虽然小巧却裹得见棱见角,一打开就闻得见柔甜的枣香。

那次事件正发生在吃完粽子不久,端午节刚过。

其实开始的时候只是极为寻常、极为流行的和平抗争,而且还是些热血滔滔的青年学生。在这个城的繁华区,一处开满木樨花的地段。从海湾搬来这个城以后,他搭地铁去过好些回,有几个清早,在地铁站边喝过刚开锅的辣咸菜丝配豆汁。

海湾一年有三季极热,他习惯了每天早上下楼喝皮蛋瘦肉粥,配红豆冰淇淋,带回两份油墨鲜亮的报,翻开她的版面大声朗诵她的标题,再读另一份报不同的处理法,然后发表他的评论。她的版阅读时给人的亢奋,确实有刺激人多读几眼的欲望,也就是她一贯被称许的动情力和驱策力。他因为已辞职,想保持住两个人刚刚突破的亲密关系,不再对她刁嘴,就好像从前还真是心理不平衡、借题发挥!现在呢,是水乳交融的赞同,每每对着仍睡眼惺忪的她拍腿叫好,给她一种完全肯定的鼓舞,像贴身贴心的了解。他昵着她,拿着她的版面挤到她床上,皮蛋冰淇淋和油墨混合的气味,闹得她没法再睡,两个人于是头挨脚、脚挨头从报头读到报尾,扔了报做爱。

这个城的新闻就在她旁边那页的版面,也没太仔细看,到底不是自己的事。何况那么一大叠纸,充满了这个海湾中各型各色、眼花撩乱的招呼,不同利益团体试探性的传话和放话,可供高谈阔论的名人的隐私,应该努力学习的世俗的聪明……真要读完,花的时间可不得了。他若比她看得仔细些,只因为她不吃早点。

从前住的海湾与这个城其实有极相近之处……只要是政治本能强的族群,一定可以在这两个她方占尽极大的优势。他因为职业养成的训练,更加了解一件事实,活跃于媒体中的宠儿,多半就是这些政治秋波抛向比较准确,政治水袖身段娇媚,比较懂得如何遮住别人,如何抢得出镜的本能高强型人物而已,尤其这两个地方,这种人特别多,这种现象特别厉害。不要想在报纸堆里,找到任何关于生命的沉思,所以实在也不必读得太认真,以免应了看三国掉眼泪的笑话。不过,即使是那样不经意地大略扫瞄,那段时间,他在早餐中,在这个城的版面里,也找出了几个辰星般闪亮的名字,他们似乎是这个城的星空下凡的谪仙,成了每天报纸故事的主角们。

那小小一块版面,就像一块版图,他逐日逐日看出来龙去脉。学生们盘据了那一大片主要街衢,搭帐篷安营扎寨、唱歌演戏、静坐绝食,要求和最高权力核心直接对话。那是城里观光客和全球新闻媒体聚光之地,是这个城的面子,媒体的推波助澜,使那些大孩子产生祭典献身般的虔诚,使他们认定站在胜利的边缘。

没看几天两个人就度假去了,选了一个几乎使人遗忘掉整个世界的小岛,一岛上全是纯净的象牙白的房子,没有尖角的方圆造型,沉淀过许多季节的、海蓝色的木门窗,白云蓝天、白屋蓝海,整个岛像瓶矿泉水。他第一次发现,居然有一个地方,可以使她二十四小时都丢开耳机,恢复她最真实的听觉。

在岛上学会了听海的声音,沙滩上排着许多长长短短的钢管,也漆着纯净的白,一直延伸到深水里,海的管风琴。浪潮来来往往拍响着钢管,传出不同的音符,两个人一只一只地听,潮打上来的时候,高高低低不同亮度的啸歌,潮退回去的时候,却又长长短短不同深度的叹息,时而厚重时而婉约,传到耳朵边,揉进了岛上含沙的风,竟有浑溶溶的、仿佛自然对文明与理想的忧伤。

八天之后才回到海湾,事件已经发生,整个海湾的精坤和灵魂,陷入一片对悲剧以及悲剧英雄的激情中。信箱里塞满了报,他坐在兰花架下倒退时空、迅速地读,最高权力核心下令血洗木樨花开的街头,军队出动坦克开枪驱逐镇压,死伤已逾数千……她在第一时间迅速投入那片疯狂的盛怒。

所有的版面全面支持报导,她一向被认为文字长于动情力和驱策力,更受到借重。“镇压军队服食兴奋剂杀人杀红了眼,京畿血流成河 顿成人间地狱”“地铁秘运尸体出城 就地焚烧毁尸灭迹”“坦克车压境仓皇逃窜 巷内机枪扫射民众血溅五步,死者父母痛不欲生”“秘组暗杀报复集团,屠城错误决定触发暴动,军系严重内哄四分五裂”“全球声援揭竿而起 杀人偿命暴政必亡”……“公安逮捕参与运动,学生风声鹤唳下落不明逾万 美总统致电三度要求对话 丧心狂强悍迄今拒绝回复”……“传军系反目集结京畿 杀人三屠夫一死一伤一逃”。

她和整个海湾都像陷入战争与忧时状态,似乎由于悲剧英雄败亡的刺激,竟产生了巨大的净化力量,神奇地整合了海湾里原本分歧、强烈、不平稳的政治感情,从来没有过的团结。

她从国际计算机联线中,拿到一份这个城的电话和传真机号码名单,发动所有读者一起打电话,或者把剪报传进这个城,响应的信雪片般飞来,她把电话资料分组,一个读者负责传十家,报纸每天免费提供,她自己整天开着传真机,一直到几天以后,这个城的所有传真机全部关机,传不进去了。他下班回来,她虎着脸气急败坏地告诉他,她打了一天的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一听就挂断,只有一通,接听的人是个声脆如钟琴的男子,没等说完,锐着嗓子对她大吼:

“你所期待的只是死……刑!”

十几天以后,因为海湾连续的几场人为灾难,大楼塌陷、电车脱轨、电影院失火,转移了媒体的焦点,她又调回原来的全球报导版面,隔壁版仍是这个城的事件余绪,天气热得玻璃也出汗,看报的耐性小了些,但他还是在迅速地翻阅中大略知道,那几个星辰般闪亮的名字殒落了逃亡了,不断的有人失踪。他把皮蛋瘦肉粥放进冻柜,做成稀饭冰角,很古怪的吃法,不伦不类,她见一次说一回。他又恢复大声朗诵她的标题,拍大腿叫好,扔了报做爱。

这两年海湾的市场竞争达到超饱和的程度,他在股东坚持下,把studio迁来这个城,混乱而旺盛的市场,充满了各种暴发的契机,他像被卷入一场狂歌热舞,不能也不想脱身。她一直拒绝同往,抵不过感情可能的变量,还是来了,申请留职停薪,她说半年后若仍住不惯,一切随缘罢。

那年秋初来,正好逢上这个城的庆典,就在开满木樨花的繁华区,打了一个晚上的烟火,一蓬蓬随亮随灭,美得像神话,到处挤满了人,抬头可以望尽的所有的天空,几乎全被填满了,不远处耸立的是城里极有名的一对白玉华表,顶端蹲踞的那两只小兽,在烟火璀璨里,也像要腾空跃天,华表后面是搭建的彩楼观礼台,歌舞欢呼声中,两个人第一次看见这个城的权力核心,齐齐站在观礼台上,那年她处理过关于他们三人的头条新闻,两百级的超黑字体,一死一伤一逃。

他拉着她往视野更好的角度挤,水泥地上有个地铁的通气孔,盖着铁栅般的盖,两个人同时愣了愣,也是她处理过的新闻,军队将数以百计的尸体,从掀开盖的地铁气孔丢下去,偷运至城郊秘密焚烧。

他后来搭地铁跑过好几趟,地铁全程仅仅一小段,而且起点终点都在繁华区。底站是城里第一流的军医院。

他向她提起,她沉默了许久之后说:

“那种混乱的情形下,任何状况都可能是事实,也都可能是夸张,当然也有可能是谣传,我仍然只有那句话,没有所谓真相,追寻真相必然徒劳无功,选择善知识即使未必找到真相,至少态度绝对诚。”

“善意的谣言是可以被原谅的,杀人却不可以,永远没有一种杀戮可以解释为善意。”

两个人租房子住下来,她学会替他负责管两台一小时冲片机,调色调换药水,那阵子她戴耳机的时间短了很多,起劲地忙着,仿佛与原来的世界脱离。他学会没事嚼几瓣大蒜,常常经过小杂货铺买几颗,城里的蒜头留着长长的干蒜叶,五十颗一百颗编成蒜辫子,一辫一辫整卖,小铺却可以零揪,爱买多少揪多少。他和她买的次数多了,总觉得老板阴沉,叫人看了仿佛心钝钝地悬吊着,人也跟着阴起来,怪不舒服的。和几个街坊成了熟人以后,才听说没了独生儿子。儿子大学毕业,原先在家外商公司上班,闹事那阵子,他儿子公司的传真机上,也不知打哪传来一大堆内容都该枪毙的剪报,他儿子也没告诉家里,一群朋友偷偷拿了影印,夜里找暗处到处贴,有天在公园给逮了。

“那内容还得了!不枪毙就不错了。”

“到现在还没他的下落。”

他看见她在回家的巷里掉泪,他安慰她不必自责,传的人这样多,未必与她有关,到处有人传,到处有人贴,整件事从开枪已经完全失控,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不必为任何伤害负责。她没开口,那条巷子供电量严重不足,路灯灰黄黄的,暗影幢幢像到处埋伏着庞大的兽。

她答应他长住下来,把辞呈正式寄回海湾,每天挂着耳机冲洗照片,一到假日飙船滑水,又搬一次房子,换到别个小铺零揪大蒜。

她的船向码头开近来,速度渐渐减慢的船,搅动的水浪渐行渐近渐平柔,到了跟前静定无波,她喜欢那种感觉。

“嗳呀!过瘾,这船又快又颠,真是什么烦恼都没了。”

她摘下大阳眼镜,松开额头上大围巾的花结,沿着发脚全晒得通红,熟虾色的红迹子色调转浓,成了太平洋龙虾,他走下台阶,伸手拉船。

“我们在这个码头交船吧!待会我去交。”

她把缆绳抛给他,拾了手袋下船,他接了绳拉船绕绑在木桩上,她把橙与绿的大围巾重新在腰上系好,朝小枣粽子的方向走,一路走一路掏手袋,他看着她的背影揣测,一定是找光驱和耳机。他太了解她了。

有一阵子他一直想告诉她,终于同意她所谓真相永远不存在,但真相绝非她所谓的善知识,善知识才是徒劳无功的,强势知识才能成为真相,包括烟火般的强势虚幻,历史般的强势虚假。后来想想算了,现在的工作根本不需要再想这些,即使说给她听,他也知道她会答:

“随便吧!早都忘了。”

还了船就必须搭玻璃底游轮回废墟那处码头,顺便可以再去看看日月岛遗址的鱼群,拍几张她和游轮的照片,如果时间控制得好,还来得及逛那家新开的光盘批发市场,虽然只去过一回,她说她记得路。

她从来不是记性坏的人。

他朝她还船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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