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医务所的时候,双腿发软,老是想停下来蹲着。可能少女被强奸之后也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吧。
我被强暴了。
我身心受到摧残。
我的脑袋出问题了。
那种问题被心理学家称做“心理阴影”“心理障碍”“心智受损”“心辕意马”“心慌意乱”。
我闷着头朝回走,走啊。快走吧。我不敢抬头看人,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女人那样害羞。
“啊——”
随着一声怪叫,我眼前出现了一条大张着嘴巴的花蛇!
我有理由蹲下了。
是华子良。
华子良似乎是蛇一样埋伏在路边,专门等着我的出现。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感觉,甚至认定华子良与姜楠之间准有某种关联。我的感觉后来被印证了。
华子良胳膊上缠着一条蛇,脖子上绕着一条蛇,衣领处还露出两个蛇头。不知道贴着他的身体还有多少蛇。
蛇,蛇,蛇,曲颈向天歌。
项家老三项帅,幼时曾光身缠着蛇,憋着气儿,憋得满身发紫地回家。如果项帅见到华子良眼下的情形,谁拜谁为师呢?
“走开!走开!”新警蛋子一定是对华子良略知一二,他并没有拔枪。
我说不上怕蛇还是不怕蛇。蛇身上的花纹充满悬疑,难怪有人用它形容女人。
清明已过,冬眠的蛇都醒了。也许与清明无关,而是被“蛇爷爷”华子良唤醒的。华子良一个人住在半坡上一排废弃的窑洞中。
除了冬天,孩子和女人们都不敢接近华子良的居所。因为人们都说华子良是用99条活蛇当褥子垫,用99条活蛇当被子盖。据说华子良肝火极旺,常常浑身发烫,必须用冰冷的蛇来降体温才舒服。他住的那排窑洞,曾经是野鸡胡第五任场长的办公室兼卧室。据说那位野鸡胡当年的一把手那些年手中的权力失控,权力失控他就着急,着急他就乱说话。他说:
“华子良在十年不遇的洪水中救一名女狱警,表现了一个犯人的仁爱之心,应该表彰。”
胡说八道!华子良分明是趁着洪水来袭,趁着人心涣散,乘机摸女人,耍流氓!那位女政府也说宁可死,也不能让犯人玷污了自己圣洁火热的红心。不惩罚华子良就罢了,还想嘉奖?呸!做梦!痴心妄想!
那场长就被关起来了。
就关在他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中。
华子良闻讯之后,以绝食抗议,结果被暴打一顿,关了禁闭。待华子良从禁闭室出来,那场长已经死了。他是自己用砖和泥浆把自己封在窑洞中的。他死后,当时的监狱革委会在窑洞口开了批判会,说他“自决于人民,是改造不好的走资派”。
野鸡胡许多许多拐弯山坡上,随处可见废弃的、用砖泥封住但却在时光的长河中又塌去了半边的窑洞,它们像森林中的参天大树和岩石一样,几十年都不会被人关注、触碰,即使被人想起,也是因为偶发、突发的事件。
后来华子良被平反昭雪,政府给他发足了路费,请他回家,并告诉他还有好多年累攒的工资在原单位会计室,等着他回去领。
华子良拒绝回家。华子良砸开那个窑洞。华子良抱住那位场长的尸骨——有两条蛇与那位场长为伍——华子良浑然之间把蛇也一并抱在怀里。蛇是活的,华子良觉得老场长也没死。
人们听到那窑洞中不断传出笑声。
政府不能眼看着一个刚刚被平反昭雪的同志再饿死在老场长的尸骨旁。政府岂能见死不救?政府采取了强制救治措施。所谓强制措施,与对待自残后的“老贩”的情形基本类似。
华子良活下来了。但谁也没有办法把他引出野鸡胡。强行运了几回,华子良都是唱着歌、吟着诗徒步回到了那个窑洞之中。不过,华子良唱的歌、吟的诗,包括说的话,多数都是半截子。
大致如此吧。关于华子良还有另外几个版本,一种说法是华子良本是高干子弟,因父亲“站错队”被株连入狱。还有种说法,说他原是法国海盗,在中国海域犯案,被中国政府判罪入狱。本来在南方某监狱服刑,华子良吃不惯大米,耐不了湿潮,浑身长癣,脚气快烂掉了脚趾头。政府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商议把华子良押往北方监狱。北方有很多监狱,去哪儿呢?不能便宜了他,送野鸡胡!
可见,野鸡胡在几十年前就声名远播,令南方都另眼相看,格外敬重。
现在华子良的模样和披挂,谁也分辨不出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是亚洲人还是欧洲人。叫他“蛇人”“疯子”“蛇老爷”的都有。
一个法国人,为了中国人民的监狱事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先是入驻南方,后来辗转野鸡胡,这是什么精神?
龟蛇静,
起宏图。
一桥飞架南北……
华子良边朗诵边把手中的蛇弓成一个桥状,在我脸前戏弄。
“你知道它们为什么屈体成弧吗?哈哈,它们喜欢你的屁股!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有关我们国家和民族的生死存亡:人类已经改变生殖方式,改胎生为卵生。你生下来的时候其实是个蛋,是个蛋噢!你母亲很生气,抓起来投出去,蛋落在石头上,这叫以卵击石!哈哈,傻小子,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我得承认,华子良念诗的声音非常悦耳。可我不明白这“蛇老爷”为什么要纠缠我。我咬牙切齿,把华子良与姜楠联系在一起。
姜楠不是一条华子良豢养的化成美女的毒蛇吧。
返青的草木随风摇曳,我看着都像是竖立起来扭动舞蹈的蛇。“风声鹤唳,草木皆蛇”!
据说,华子良居住的窑洞中还有四件春秋时代的文物,那是那位“自决于人民”的场长的陪葬,老场长一生酷爱收藏古董。多少人对那玩意儿垂涎三尺,却没有一个敢向几乎被蒿草埋没的洞口迈进一步。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要建一条缆车,从野鸡胡一下子滑到凯旋门!这是一个跨世纪的工程,要像愚公一样,祖祖辈辈干下去,没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如何为续呢?这就像种族、家族,遗传基因,哪一样也少不了你啊,同志啊,革命战友啊……”这些话跟姜楠强行取精似乎存在某种关联。
如果不是吕长樱牵着大狼狗出现在后面,华子良大有不把我弄进他的蛇窝不罢休的气势。
“喔……回家喽,回家喽……”
华子良把手上、脖子上的蛇塞进怀里,用手护着探出来的蛇头,还用舌头舔蛇的嘴。他转身跑了,消失在半坡的土路中,像担心自家的孩子被狼叼了去。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老犯们说野鸡胡的狗不拿耗子,也不拿松鼠,专拿蛇了。
新警蛋子向贺景龙汇报了姜楠所长的指示:“骨伤未愈,再休仨月。”
贺景龙皱起眉头,他上下打量一下我,说:“你自己觉得好了没?”
“报告政府,我……”我很想说姜楠扯她爷爷的淡。
“好吧,没关系,你就在伙房待着吧,能帮把手就帮,帮不上就还是送饭。”末了,贺景龙捡了句好听的话,说:“我看你得闲就看书,好,好啊。嗯,我跟伙房交代一下,叫金大江给你炖骨头汤、吃病号餐。”
新警蛋子拽了一下贺景龙。贺景龙反应过来:金大江已经脱逃了,野鸡胡人都知道。
金大江是前几天给旁边的武警营房中的麻将桌送饭之后脱逃的。按相关规定,武警不能进入监区,他们的排长、连长、指导员之类的要打牌,常常凑不够腿子。这时,他们就会叫上副监狱长,马良行等人。
金大江余刑所剩无几,表现又好,早已是政府们“最信任的人”当中的一员。进出监区大门,只是走个形式。
那几天那个麻将桌连夜鏖战,金大江连夜送夜宵。第四个晚上,金大江送完夜宵就再没有返回监门。事后在监门值班的政府和小哨都说:“好像看见他进监区了。”
金大江脱逃一案牵连到一个管生产的副监狱长,武警的副连长和指导员,他们都受到降职处分。马良行命大,头两天晚上他还在麻将桌上,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抱着老婆在家睡大觉。不过,马良行对金大江“胆敢脱逃”异常愤怒,他主动请缨,参与追逃。
贺景龙支走了我,我听到他在我背后自语:“马良行他们也不捎个消息……”
后来我得到的综合情报是:金大江急于回家,他的亲属春节之后带来了钱,金大江给马良行塞了一千块,要求赶上三月份的减刑。这样,夏天的时候,他就可以刑满回家了。
减刑大会开过了。没金大江的名字。
金大江很生气,想着减不成就拉倒,反正再待一年多,他就找马良行讨要那一千元,马良行答应退钱,说钱给老婆抓药了,等凑够了,过几天退,金大江也就安下心来。
金大江突发脱逃恶念,缘于武警营房的麻将桌。他看到马良行他们打麻将,打得很大,一会儿工夫就是几百的进出,他认为马良行分明是有钱不想还。
“龟儿子!”金大江的老家在秦巴山地,语言特色接近四川方言。他蹲在门外的窗下,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儿。
冲进场子大骂,或者抓住马良行痛扁,金大江还得找熊借胆才行。
次晚,金大江送完饭又蹲在窗下喘粗气儿,正巧马良行出来小便,金大江起身上前搭话。
马良行一惊,说:“狗日的,你吓死我!干吗干吗?!”马良行性急的时候,常常会把话语的一部分变成醋溜京腔。比如这个“干吗干吗”。
金大江用最低的音量说明自己的意图。
“霉气!我就说咋这么背,他娘的原来是你在这儿咒我哪!”马良行极不耐烦,他踢了金大江一脚,“滚滚,快滚!”
金大江滚了。
第二天白天,金大江看见马良行在监区大门口跟小哨说话,就奔过去。但是,马良行好像故意躲着,闪身就不见了。
金大江怒了。
金大江手下的伙夫回忆说,金大江刑满在望,心情好的时候,还念诗呢,念的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但出事的那天,他居然没说一句话,吃的特别多,老是仰脸看天色,把家人的几张照片和一个本子,还有两大块烧饼、一瓶辣子酱塞进怀里,天没黑就备好了夜宵。那伙夫说,如果能弄来毒药,金大江肯定会下到夜宵当中的。伙房的菜刀都是柄上打孔,拴在铁链上的,不然金大江肯定会“拔刀相向”。
也许,金大江那晚在麻将桌上再次见到马良行,他可能会放弃脱逃的念头。毕竟脱逃失败是要关禁闭、加刑的,而且政府的政策是“终生追逃”,而他仅仅剩下一年半的刑期。但马良行不在。金大江在窗户底下蹲了近一个小时,依然不见马良行的人影。马良行是真输光了钱,还是为拿了金大江的钱又没办成事而不安,所以退出了麻将桌,不知道。
“龟儿子!把老子的钱都输光喽!”金大江自语。
这句话算是金大江逃离野鸡胡的宣言吧。子夜脱逃,天亮时他已翻过好几架山了。
马良行得到金大江脱逃的消息,第一时间、先于贺景龙赶到伙房,他要探明情由,控制局面。他感觉到那个伙夫知道内幕,把他拉到一旁如此这般审问一番,告诫一番,临了,丢一句“乱说我整死你”,就投入到追逃的队伍之中。
最想把金大江捉拿归案的,当然是马良行;没抓着,最丧气的,最搓火的,也是马良行。马良行虽然不像吕长樱那么爱枪,但他的枪法也非等闲。四年前,有一回马良行持枪带班,飞过来几只乌鸦,他抬手就是一枪,一只乌鸦应声落地。在场的政府和群众都欢呼起来。后来,群众中有人脱逃,马良行率队追逃。在一处山坡上发现了那个群众,马良行高声叫着那个群众的名字,说:“你是要留一条浑的左腿呢,还是要一条完整的右腿?!”那个群众当时双腿发软,跪在地上,举起双手,说:“马队长,我再也不跑了!”这个群众之所以这么怕当年的马队长,就是他见过马良行一枪打下了一只飞行中的乌鸦。不过,这回金大江没有留给马良行一展枪法、举枪威吓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