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秒钟,人群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喜鹊在窝边的杨树枝上踱步。
父亲刚刚转回身体,摸出半截子香烟朝王老汉借火点烟。父亲划着了火柴,凑向嘴边点香烟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差点儿把火柴插进自己的鼻孔。
那个明显与英姿勃发知识青年关系更亲近的女知识青年的尖叫声炸烂了短暂的静寂。喜鹊惊跳起来,更多的雪坨子砸向地面,砸向井台。
女知识青年扑向井口。
生产队长扑向女知识青年。他一把抓住了她的红色毛线围巾,急速地拉力之下,女知识青年轻灵的身体腾空转了一圈半。生产队长接住女知识青年的身体,大喊:“快来啊,快来啊。”
众人纷纷上手,女知识青年已经昏厥过去。两个女人相帮着把她背往库房,半道上不幸滑倒,女知识青年“啊”了一声,又背过气去。
“尚礼兄弟,尚礼兄弟……”生产队长喊父亲。
父亲立在瞬间腾空的磨坊门口,愣愣地看着一派混乱。父亲应声向前,被许多滑倒的人挡着,父亲只好先扶离自己最近的人。父亲听到井台边有人与生产队长争辩。
“我是共产党员,我下去!”
“你下个蛋!你下去也得把命搭上!”
“你瞧不起人咋的?!”
“我不跟你争……尚礼兄弟——那你说,咋样个下法?啊?跳下去?顺绳溜下去?咋上来?!那绳子撑得住两个人不?!还有这辘辘轴,再他娘的咔嚓断了咋办?!”
“呸!尚礼尚礼,他妈的尚礼是神仙哪?!”
父亲来到了井台边。他两手向外张开,保持身体平衡。
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两个男同学这时也冲到井台边,要求下井。生产队长一把将他们搂向身边,说:“我的爷耶,你俩去看那个女娃娃吧,快去!”
刚才与生产队长争辩的村民脑袋插进井口,狂呼英姿勃发知识青年。有两个人扽着他的腰带,两个人拽着他的脚。井底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引力,众人团结一心,抵抗那引力,类似于跟一头巨兽拔河。
父亲差不多明白了事由。不过父亲并不是党员,平时也就没有登高一呼的资格和习惯。并且,在极短的时间里,父亲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方法为那位可爱的英姿勃发知识青年解围,令他安然地升上井台。设陷阱,把野猪、黄羊之类的大块头困住,父亲有六七成的把握,父亲甚至还能把那些大块头弄得奄奄一息再弄回家中。野猪和黄羊之类的大块头被剥了皮卸了块,父亲会将大部分悄悄地送给包括生产队长在内的朋友和村邻。生产队长是父亲狩猎的受益者,也是村中为数不多的知道父亲本领的人。
所以,生产队长认定父亲是下井救人的第一人选。
“我不行。”脚下太滑,父亲晃悠着双手,像一个被拔了大羽毛的飞禽,想飞却借不来足够的空气的推力。
惊呼声招来了更多的村民。井台被团团围定,轮到父亲说话时,四下忽然安静下来。
“我不行啊……”
父亲又说了一遍。
生产队长愣住了,他的一只手搭在辘辘上。与井心的巨大引力抗争的几个男人坐在地上,仰脸看看队长,看看父亲。
父亲感觉到自己陡然成为事件的中心,大伙都在看着他。也许,如果生产队长不那么一味地狂喊父亲的名字,一定会有更多的人自告奋勇,下井救人。我们村并不欠缺舍己救人的血性男儿。生产队长喊了父亲的名字,那就意味着别人不行,只有父亲行。本来以为自己行的男人多数也扎住了向前的脚步。
井下似乎有扑通的声音冒上来。那也许是受过冲击的井壁脱落的泥巴或砖块跌向井底。这声音生产队长听得最真切。他浑身一振向村民大喊:“给我拿麻绳!”
麻绳很快就被递到生产队长手中。有好些人听到动静,就想到了绳子,从家里出来时就拎在手里。
队长把绳子捆在腰间,低着头,轻声吩咐身边的人扽住绳子。这时,生产队长感觉到羞愧。紧急关头,生产队长潜意识把父亲当做自己的一部分,他的直觉告诉他必须调动这强劲的部分才能解除危难。现在,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他与父亲是两个人。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喊父亲。喊父亲的结果是,既伤了自己的尊严,也耽误了救人的时间。也许,就是这短暂的时间葬送了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性命。
人群中传出女人的哭声。
父亲在说第二遍“我不行”的时候,下意识地四下环顾。在朦胧的月光和零散的手电筒光柱的晃闪之下,父亲看见了乡亲们一双双焦灼而期待的眼睛。父亲禁不住打个寒战。生产队长要麻绳,人群动起来,移动的身体交错换位,父亲在人群的缝隙中看见了姨妈,姐姐立在姨妈胸前,她们同样焦灼而关切地望着父亲。她们的眼神有些陌生,好像不是自家人。
“爹——”
姐姐在人群一闪即合的缝隙中唤了一声。
父亲一下子振作起来。父亲折身拨开井台边的人,捞住了那根麻绳。
“拽,往上拽!”
父亲招呼身边的人,很快把已经沉入井中的生产队长拉出了井口。
“我下去!”
“谁让你拉我上来?!啊?!我看见他了,他在动,还活着!”
不由分说,父亲将绳子从生产队长的身上解下来,然后三下五除二,脱掉了身上的棉衣、棉裤。再把麻绳捆在自己腰上,打了一个“梅花结”。
生产队长一面吆喝着众人慢慢往井下放绳,一面喊叫拿两件棉袄,有人把早已准备好的棉被送到井台边。生产队长连说好好好,先抱着,等着,等着他们上来!接着他又喊一声:“谁家有酒啊——”
我们后厚村坐落在秦岭北面的缓坡上,在将近200米的爬升过程中,高低落差超过30米。这口水井的位置,处在后厚村的南半边。由于地下水太深,曾经打过三次井都放弃了。七年前,现在的生产队长上任,决心解决后厚村上半部吃水难的问题,与父亲商议打井。父亲说,打井可以,打到哪儿是底儿呢?要是打下去30米还不见水,那还不如多走些路,到村北去挑水。生产队长说那就打25米看看吧。父亲说最多打20米。生产队长说那就23米吧。父亲笑了。说你给多少工分。生产队长说你说多少就多少,我知道你小子行。
父亲领着五个精壮劳力,干了十二天,挖到16米的时候,见水了。所以,生产队长刚才大叫尚礼兄弟,还有这一层缘由:父亲熟悉这口井。当年打这口井的时候,遇到岩层,用过炸药,井壁也就不那么溜直。不断下探的过程中在井壁上凿挖了脚窝子。现在,父亲在徐徐下沉的过程中,用手电光寻找那些脚窝子。父亲看到,那些脚窝子有的布满青苔,有的随土石的塌落已经不复存在。父亲用手去抓抠长了青苔的脚窝子。还好,虽然有的脚窝子青苔很厚,看上去几乎与井壁平齐,没有凹陷,但重力之下,青苔很容易就被剔除掉了。
为了防止自己落下去的时候砸在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身上,父亲尽可能地撑开双腿,蹬住脚窝子,一步一步地往下挪。井的纵向是个扇形,底部最大,井口最小。快要到达水面的时候,父亲的腿不够长,够不着脚窝子了。父亲用手电照了一下水面,水面鼓起一个大包,那应该是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棉大衣……
“他还活着吗?!”
父亲听到井上面的人在喊叫,顾不上回应。父亲双腿用力一蹬,腾起身体,贴着井壁落入水中。父亲钻到英姿勃发知识青年身体下面,把他托出水面。
父亲拱出头,大喘一口气,猛拍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脸,没反应。父亲就揪住他的头发,往井壁上撞,撞……突然,英姿勃发知识青年喷出一口水,剧烈地咳嗽起来。没等父亲开口,英姿勃发知识青年死命抱住了父亲。父亲眼疾手快,双手向外一推,身体向下一沉,闪过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父亲再拱出水面的时候,那件棉大衣已经脱开了主人的身体,绳子也捆在了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身上。
“拉啊——”父亲拼尽全力,一面喊,一面扽绳子。同时,父亲自己的一只脚探进了那只水桶。两个大男人,加上衣服浸水的重量,一根绳子恐怕撑不住劲儿,上面的人拉起来也会更加困难。这些,包括营救溺水者的技巧,父亲在下井的过程中就已经想好了。三年前的夏天,黑子河发大水,父亲在涨得像海一样的河滩救过四个人。
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身体离开了水面。他咳嗽着说:“谁?你是谁?!”
父亲没吱声。
父亲在英姿勃发的知识青年的身体下面向上拱。
上升了几米,父亲的一只脚就开始在井壁上探寻脚窝子,以便获取更大的支撑。
井台上,两个人摇辘辘,四个人拽大绳。“动了!上来啦!”四下的人群发出一阵阵欢呼。姐姐抱住姨妈,不敢向前看。她仰着脸,盯住姨妈的眼睛,不停地问:“上来了吗?看见爹了吗?!”
突然,拽绳的四个人当中有一个犯了与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相同的错误,他脚下一滑,身体冲着井口倒下去。一个撞两个,两个撞三个,四个人都倒下了。如果不是人多,互相牵扯,四个都可能栽入井口。
水井的引力真大啊!
这时,父亲因为寻找脚窝子,也因为摇辘辘的速度与拽绳的速度参差不齐,身体脱开了英姿勃发的知识青年。上面的人一倒,绳子松了劲,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身体就结结实实地落在了父亲的身上。
“咚……”
连接辘辘的绳子断了。父亲栽入井水之中,呛了一口水。父亲“我日——”大吼一声,野猪一样蹿出水面,大喘几口气,然后本能地用手扒住一个脚窝子,眼巴巴地盯着上方晃晃悠悠的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身体。手电筒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跌落了,井口的光亮被英姿勃发知识青年宽大的身体几乎遮尽,随着这大块头的晃动,偶尔有刀锋一样的光刺向井底,其他时候井下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时,一股彻骨的阴冷袭遍全身,他左腿的裤管中有东西在向上蠕动。
蛇!
父亲的脑海中“蛇”念一闪,惊出一身冷汗。
地面上,姨妈一把甩开姐姐,大喊一声:“乡亲们,抱住他们!”便冲向井台那些倒下的男人。很快,井台的男人站起来了,他们一个挨一个,身体向后倾,他们的身后,姨妈抱住了后者的腰,再往后村民们纷纷效仿,一个抱一个,连了很长很长一串串。
“把棉被铺到脚下面,防滑!”姨妈大喊。
抱在后面的人不甘心,又冲到前面去抱,井台旁空间小,抱腰的群众最后形成了一个扇形阵势。
姐姐受了惊吓,放声大哭。
父亲撒开那只扒着脚窝子的手,大吸一口气,沉下水。只有这样,父亲的双手才能随心所欲地动作,父亲双手箍住钻进了蛇的左腿大腿根部,在蛇拱到手的一瞬间,父亲急速地收缩右腿,同时双手向下猛撸,待手到达了裤子的下沿,父亲凭感觉掐住了蛇的颈部,这条蛇有擀面杖那么粗。父亲一发力,闪电般地拧了三百六十度。
这时,英姿勃发知识青年已被众人抬往库房。重新放下的绳子碰到了父亲的脑袋。父亲抓住绳索,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绳子捆在腰间。之后父亲的意识模糊了,身体则像一头被麻醉了的野猪,任随摆布。
父亲的身体终于被大伙捞出井口,生产队长指挥着为父亲裹上棉大衣,抬往库房。半道上,库房里猝然响起一片惊呼,紧接着冲出几个人。
“喊啥喊啥!”生产队长双手托在父亲身下,生怕有人冲撞,祸及父亲。
“那个……她……凉,凉……”
那位崇拜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女知识青年的身体,凉了。
库房里摆着各家端来的七八盆炭火,库房里的温度即使不穿棉袄也不觉得冷。但是,这位女知识青年的身体凉了。队里的赤脚医生掐着她的脉,就像掐着一根准备下锅的羊腿,里面没有任何反弹和律动。
库房内外,忽然间安静下来。
生产队长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现在,生产队长还想喊人,但是,他不知道喊谁。父亲躺在他身旁,棉袄与身体的接合处,往外溢着一丝丝热气儿。
这位女知识青年的名字叫做区小燕,在家排行老五。由于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区小燕公开与父亲断绝父女关系,划清了界限。在学校被列为“可以改造好的反革命子女”。以示自己的革命决心,区小燕还差一年毕业就强烈要求上山下乡,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所以,区小燕时年十七岁。
父亲慢慢苏醒过来。父亲是自己醒过来的。父亲发现自己被扔在一边,只有姨妈和女儿蹲在身旁。姨妈握着父亲的手,轻声说:“别动,再躺一会儿。你没受伤吧?”父亲把双手举到眼前,看见指缝中有两点血印,想起了井下的那条蛇。依父亲的判断,那条被惊扰了冬眠梦的蛇应该不是毒蛇,只要那条蛇不是毒蛇,在井下磕碰的伤就不算伤。所以父亲冲姨妈点点头,不过,四周的静谧令父亲不安。他支起身体,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区小燕和站在她身旁的赤脚医生。
躺在另一边的英姿勃发知识青年也想支起身体,被生产队长的媳妇按住了。
父亲站起来,看得更真切了。区小燕静静地躺在用装满了玉米的桩子做铺垫的床板上,那条红色的毛线围巾格外显眼。床是生产队长差人为新来的知识青年搭的铺。当时找不到东西支床,生产队长就说:“放倒几个桩子不就成啦!”据说,当时知识青年进库房就很兴奋。他们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库房,装了这么多的粮食,听说要用装满玉米的桩子垫床板,他们更是赞叹不已。
“那我们不就天天睡在粮食上啦?咯咯……”“那要是不小心放个屁,粮食不就熏臭啦?!哈哈!”“没有大粪臭,哪得五谷香!屁算什么呀!”“你这是瞎扯!”当时,区小燕笑得最欢了。要吃晚饭了,生产队长叫来本村饭做得最好的“王老厨”,可是,区小燕坚持要吃玉米渣子。区小燕吃了一老碗玉米渣子,最后还用舌头把贴碗的黏汁舔干净。之后,她长出一口气,说:“真香啊——”
父亲的脑海闪过区小燕被生产队长腾空拉起的情形。当时父亲刚刚走出磨面房。就是那条红色的毛线围巾钳住了父亲的视线。那条红色的飘带领先向空中扬起,区小燕的身体紧紧跟随……区小燕的身体赶不上红色飘带的速度,赶不上红色飘带的轻灵,赶不上红色飘带的舒展,她原本以为是可以赶上的,当她明白自己赶不上的时候,就羞愧地向地面跌落。父亲仿佛听见红色飘带在空中行走弧线时与冰冷的空气产生了摩擦,发出了猎猎之音。
据说,那条红色的毛线围巾是区小燕的父亲听说燕子执意要上山下乡,在牛棚专门为女儿织的。区小燕的父亲是上海人,50年代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大西北,他是工程师,会做许多家务包括针线活。
没进牛棚之前,许多一个单位的女同志对这位上海人、工程师的针线活啧啧称奇。
父亲盯着那条红色的毛线围巾,头晕。
邻家大婶悄悄来到父亲和姨妈身边,把嘴贴到姨妈耳边,说:“他爷爷一个人去了村后的杏树沟。”
父亲、姨妈和姐姐随邻家大婶一并回家的时候,经过水井边。这儿空无一人,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连井台旁边杨树上的喜鹊也归巢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