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秋雨绵绵。
忽变的天气，叫人措手不及。
淅淅沥沥的雨并不大，却是很密，淋湿了四人的衣衫，一并将各人的迷思悄悄带入风中，或者不见，或者是常留心间。
雨势不见小，身无分文的四人只好落魄地躲避到某个店铺的门口，以免被这不知何时歇下的雨淋出病来。
如来客栈里食客众多，只闻鼻翼间香气袅袅，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里边热气腾腾，却只可远观而已，四人的发丝均是湿漉漉的耷拉着，即便是再好看的人，现在这幅模样，也看上去狼狈不已。
“沐风哥哥，好饿哦。”左小蛮将头靠在古沐风的肩头，可怜兮兮地哀声叹气。
古沐风轻笑，依着她的话说下去，“弄影忍忍吧，一会就回家了。”他看了一眼兀自沉思的皇甫俊，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古沐风替左小蛮紧了紧外袍，问，“冷吗？”
左小蛮还来不及应答，小叶子就凑上可爱的脸蛋，钻到了他们两个之间，白净的小手攀住古沐风的脖颈，撒娇道，“恩……小叶子好冷冷哦，要抱抱……”娘说了，只要有节奏的、魅惑的、娇媚无限地磨蹭男人的肌肤，那个男人的魂魄都会被勾跑的。
看，她做的多好。
左小蛮清咳了一声，对于小叶子如同大胖虫子在瞎扭动的样子，着实是难以视而不见，路过的人都投来奇怪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出免费的表演。
“够了哦。”左小蛮阴测测地附耳提醒。
“哼。”小叶子继续，置若罔闻，只是鼻间轻轻一哼，算是回答。
左小蛮刚想去揪出那个作乱的小家伙，忽然瞥见一旁愣愣望着天际的皇甫俊，晶莹的雨珠还在从他的发间悄悄滑落，滴答滴啦，落在石阶上，而他就像是灵魂出了窍，很安静地坐着，不发一言，也没有注意周围的一切。他一定是没试过这种“苦”，当今太子，不仅变成了落汤鸡，还像流浪的人一般寄人篱下，皇甫俊的发丝垂下，俊美的五官被勾勒得毫无遮掩，可他却似有似无地笑着，仿佛很愉悦。
愉悦？
左小蛮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人了，难不成淋雨还成了令人开心的事情么？不过她没有问，萍水相逢而已，有什么资格知晓别的。
不过，她还是递过去帕子，上头大半已经湿了，是左小蛮刚才稍稍擦拭过了头发，也不知道这个骄傲的太子殿下会不会接受自己的好意。
“太子殿下，您擦擦吧，小心病了，民女有几条命也担待不起。”左小蛮见他依旧故我的遥望天际，以指戳了戳皇甫俊的手臂。
皇甫俊回神，先是看了看左小蛮手里泛湿的白帕子，再瞥了一眼纠缠不清的小叶子和古沐风，不着痕迹地淡笑，他接过，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古弄影，你说，宫外的天空是不是很广阔？”
“也……也许吧。”左小蛮不知他这话是何缘故，也不敢多言，又转身去抱回缠着古沐风耳鬓厮磨的小叶子。左小蛮突然有些害怕，害怕去看皇甫俊长长的睫毛后所藏的那双眼，出乎意料的清澈……还有一闪而逝的脆弱，他有什么可不满足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出生就是衔着金勺子，衣食无忧，他凭什么不高兴？
左小蛮暗自紧了紧拳头，她想起初见皇甫俊时所听到的那首曲子，笛声如此明澈，令人心驰神往。可以吹奏出如此美妙乐声的人，应该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对么？
“喂，平民，在外记得不要叫本少爷太子殿下，本少爷是秘密出巡，知道吗？”讨人厌的声音从左小蛮身后传来，她舒了一口气，还是这样子的皇甫俊比较能让人接受，刚才的模样，差点让她莫名地同情起来。
“是，太子殿下。”左小蛮头也没回地应了，一转眼，先行扑上去捉住了小叶子的小胖腿，那活宝被古沐风推拒数次后仍是不死心，双手死死地巴住他的大腿，一脸占领的姿态，时不时喜悦地哼两句不成调的小曲，犹如偷腥成功的猫咪，得意不已。
古沐风朝左小蛮眨眨眼，嘴角抿成半月，他说，“雨似乎小些了，弄影，我们回家吧。”他对她伸出手，如常的姿态。
“好，我们回家。”
左小蛮点点头，握住古沐风温暖的手掌。
小叶子在一旁看了可不乐意了，赶紧从古沐风身上滑了下来，灵巧地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要知道，她小叶子修炼三百年，可不是光学了娘亲的勾夫十八式，她还学了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狐狸精，如何让情人与自己形影不离，说起来，她还真学的不少。
让白哥哥，等着接招吧！
小叶子眯起眼睛，胖胖的圆脸上已经看不见那双原本大得如同铜铃的眼，娘亲说过，女孩子把眼睛半睁半闭地笑，会看上去很妩媚，可是，她的娘亲却忘记告诉小叶子，这些都要等她长大了才用的着。
左小蛮只当她又在搞怪，不以为然，反正，还有漫漫长夜可以好好的、努力的给小叶子洗脑，她想毕，垂眸、甜蜜地笑了起来，笑得另一端的小叶子心里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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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了，他们原路折返，街道上冷冷清清，除了零零碎碎的菜叶和路径的鸟儿们，雨后的这里几乎无人走过。
“哎？”左小蛮停下步伐，环视四周，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她为什么会听到有人在哭呢？
一行人随之不再前行，皇甫俊走在最前面，显然已经认得了路，他发觉后面的三个不再跟上来，退回几步，不耐地问一脸疑惑的左小蛮，“怎么了？平民。”
“好像……有人在哭……”为了证实，左小蛮闭上眼，侧耳倾听。
其实，古沐风和小叶子凭着妖怪非常的听力，远远地就听到了那阵细微的哭声，只不过，他们懒得理会罢了，没想到左小蛮竟然察觉了。
皇甫俊皱起眉，一副不信的模样，“本少爷怎么没听到？”
左小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瞪了皇甫俊一眼，他那么大声，她都快找不到声源在哪里了。
果然，有人在哭，还是个年纪很小、很瘦的小男孩，他瑟缩在一棵枯了的树下，冷得发抖。小男孩的衣服一条条地挂在身上，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没有一个地方是干的。
他小小声地啜泣着，似乎连哭都不敢大声。
小男孩看见有人朝他走来，反射性往后躲起来，怯怯的、紧张的。
左小蛮诧异地微微张了张嘴，不是因为这个可怜巴巴的男孩，而是因为她看清楚小男孩的身边，有一个男人，不，是一个男鬼，他沉默地立于一旁。
“别怕。”左小蛮对于鬼怪已然司空见惯，与男鬼眼神相撞时也只是眉梢略动，她先要问清楚，这个小男孩怎么会被人欺负成了这样。
走近了一些，左小蛮才看得清晰，男孩的手臂上、颈子里全是伤痕，像是被是什么利器抽打出来的记号，触目惊心，左小蛮不免想起了自己的往昔，曾经，她也被哑叔叔毒打，每回的伤口，就如同这般。“别怕，别怕。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听到哭声，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太久，现在的左小蛮变得愈发多事，也愈发有了人性。
小男孩抽了抽鼻子，看见来人友善的笑容，不再哭泣，扬起头，谨慎地不发一言。
“别怕，别怕。你家住哪里？爹娘呢？”
小男孩还是不说话，像是哑了一般，紧紧咬紧唇瓣，指节泛白。
正在左小蛮被皇甫俊拖着预备走时，只见街巷的屋子里走出一个手握藤条的中年妇女，她大声喝，“你个灾星，快滚开，别再我家门口出现，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小男孩水汪汪的眼里又凝聚起泪水，他细瘦的小腿疾奔上前，清清脆脆的嗓音响起，“婶婶，求求你，月宝姨就要病死了，求你救救她吧。”
左小蛮还以为小男孩是真不会说话，未料到一开口就是这样的凄惨。她扯住死命把她拽走的皇甫俊的袖子，道，“喂，你不是要看七夜城吗，这也是百姓的一部分，你难不成只看喜的，不看忧的吗？”
“什么喂，本少爷叫喂吗？”皇甫俊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怒火。从来都没有一个人，敢用“喂”来叫唤他，这个“玩具”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么。
左小蛮耸耸肩，毫不为意，她大声地说，几乎是喊了出来，致使探出头来的人们都往着他们这边看，“是你自己说的，不要叫你……”
皇甫俊脸一沉，捂住她那张差点惹祸的嘴，“好，算你赢了。”不过，日后，你将为今天付出代价，他心里暗忖。
不会有让你报复那天的，左小蛮猜得到皇甫俊皮笑肉不笑下的想法，只是笑着回应。
“啪啪啪”沉重击打声打断了皇甫俊与左小蛮的明争暗斗，他们不禁朝那边看去，小男孩又被打了，脸色苍白，小小的身子摇摇欲坠，他还是抱着那个妇人的腿，哭喊着，“婶婶，婶婶，救救月宝姨吧……”
月宝姨是小男孩的什么人，而那个男鬼为什么又要跟着他呢？
妇人使劲踹开还不肯放弃的小男孩，骂骂咧咧地挥着藤条，“你个灾星，灾星！把你爹娘都克死了！谁知道你还是那么爱说谎，说什么能看到你家什么月宝姨身边有个男的，我们怎么都瞧不见，难不成是有鬼？我真想撕了你这张嘴！”说罢，她高举鞭子，一脸的鄙夷。
难道，看不见的，就是谎言吗？
“还想要老娘掏钱给你什么月宝姨治病？简直是痴人说梦，你是昨天没睡醒是吧？你们两个灾星待在一起最合适不过了，少一个，是一个，世上就清净了。”妇人刻薄的话一串接着一串，恨不得剜人心、喝人血的凶狠，有些人，即使不杀人，却比害人者更可怕，因为他们伤害的，往往是他人的心。
小男孩麻木地咧开嘴，坚持着不撒开手，仿佛那些疼痛都不是落在他的身上，他只是一遍一遍重复地哀求，“婶婶，月宝姨不是灾星。求你救救她。如果再没钱抓药，月宝姨真的会死的。”
“哼。死了最好。”妇人终于得逞地将小男孩踹得远远的，她拍拍了手，恍若多嫌恶一般，嘟嘟囔囔不知还在说些什么，接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小男孩颓然地坐在原地，伤口流血了。
“喂，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左小蛮大约了解了男孩渴求的东西，不过是钱财，能用钱财解决的事情，往往不是什么大事。她对一直黑着脸的皇甫俊发问，此言一出，太子殿下的脸色更是差了一分，锐利的黑眸里，有怒火在烧。她居然叫了他，第二次，“喂”。
“你要做什么。”皇甫俊明知故问，他晓得，左小蛮也许是想帮小男孩，他却故意假意不知，以此刁难左小蛮。
谁知左小蛮一点都不着急，旋身，径直向古沐风走去。
难道……她要跟古沐风求救？
不行！
皇甫俊不假思索道，“等等！”说出口就后悔了，可是又不好收回，面对左小蛮富饶趣味的表情，他不自觉地假咳两声，道，“本少爷有的是值钱玩意。咳，施舍你一些罢。”他说完，从腰间取了块玉佩，递了出去。
左小蛮双手接过，不禁嘟哝两句，“早该想到拿出来换钱就是了，哪里会饿肚子啊。”不必看成色这些了，想来，太子殿下身边的东西，应每样都是价值连城才是吧。
耳尖的皇甫俊还是听到了，怒声道，“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谢过少爷了。”左小蛮见好就收，笑着道了感谢。
皇甫俊睨着左小蛮，目睹她捧着他的玉佩高高兴兴地走到小男孩面前，蹲下身，温和地安慰男孩。
皇甫俊深沉的眼注视着左小蛮，注视她神采飞扬的笑靥，注视她秀丽的五官、单薄的肩，还有娇嫩的双唇。他的心中闪过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就像是之前她给他拂去残屑时那样的心跳，难以自持。
左小蛮无心观察身后皇甫俊踟蹰复杂的情感，只是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再次劝慰了几句，让他赶紧去拿玉佩换了银两，好帮他口中的月宝姨抓了药。
为什么要帮？她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她与他相似的遭遇吧。
左小蛮抬眸，男鬼还是定定地看着她，她一笑，背着所有人，以口型说，“我看得见你。”
男鬼怔了怔，雨后彩虹化不去他面容上的哀伤落寞，他张了张嘴，自嘲地道，“没想到，做鬼十年，竟只有两个孩子能见到我……”
他说，他叫莫谦，是为了爱人而不愿离去的孤魂，鬼界的人嘲弄地给他取了个别号——影子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