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春。
本应是风和日丽、春暖花开的季节,然而,在这个春天里没有浓郁的花香和清新的空气,整个城市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液气味。
满街的人群戴着厚厚的大口罩行色匆匆,就连平时冷冷清清的药店,现在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时间,消毒水、口罩、体温计、增强免疫力的药品空前紧俏。
曾经以为死亡离自己很遥远的人们,开始恐慌与不安起来。
无论你明白还是不明白,无论你是在乎还是不在乎,中国大地将遭受一场空前的灾难——那就是SARS瘟疫。
SARS是这个春天最恐怖的话题,带着惶恐,席卷着城市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
在这突如其来的SARS非典时期,我的公司、我的家庭及我的情感世界同样经受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严峻考验。
杭州片区打来电话说,目前浙江沿海一带SARS疫情严重,整个广告市场疲软,采编工作无法进行。
南京发来传真,整个分公司的业绩明显滑坡。
南宁分公司阿莲说,广西已发现了几例SARS病例,整个城市从政府到各级部门都在抓非典防御,各单位及企业的领导不是开会就是检查,采编员根本没法见到广告客户,业务处于停滞阶段。
“新疆关闭了国际机场,旅客一律不允许进出。所有的宾馆、酒店、旅行社都停止营业,搞得人心惶惶……”乌鲁木齐分公司肖莉也打来电话报告。
正在外地视察工作的副总任雪跟我汇报,目前全公司的业务都处于瘫痪或半瘫痪状态,人心浮动,团队涣散。如果SARS再继续蔓延,公司不采取相应的对策,将会造成大量的人员流动,市场荒废,其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间,摆在我案头上的传真、邮件、报告等资料全是因SARS疫情带来的坏消息。
我与张渠商量,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针对当前情况,采取了行之有效的应急措施,立即下发了《抓好SARS防护工作的通知》
《关于非典时期如何开展业务的意见》及《关于解决非典时期资金困扰的办法》等一系列文件,公司将拿出专项资金解决这个时期的困境,让公司员工加强学习,以公司利益为重,发扬艰苦奋斗的优良作风,共同渡过难关。
虽说非典时期采取了非常手段来扼制各种不良因素,但每当看到主管财务的吴愆送上来的各地业务状况及财务报表,我的头都大了。这两个多月来,全公司每月将要亏损几十万,如果这样再继续下去,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心像一根绷紧的弦,每天都在担忧和恐慌中度过。
下午,我感到头有些晕,还没到下班时间就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家时,孩子们还没放学,许静茹在厨房里忙乎。我精疲力竭地靠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发呆。
这段时间,电视上每天都是播放关于SARS瘟疫的事情。
新闻说,截止今日20时,全国SARS病例上升到了142人,累计报告疑似病例2305例,其中医务人员517例,占总病例的1/4当然,最多的是来自北京、广州的报道,让人们最感动的是战斗在一线的白衣天使救死扶伤的真情故事。
在电视屏幕中不断清晰地看到,在救治SARS病人的医院大厅里,身穿白褂戴着口罩的医务人员正在为抢救患者忙忙碌碌工作的真实画面。每一个医务人员都把每一个患者当成是自己的亲人、朋友,给予了他们最真切的关怀。
这段时间,对白衣天使的感谢和敬意的报道越来越多。
报道说,广东中医院护士长叶欣牺牲在抗SARS战场上;又说北京大学医学部一位大四的学生自愿报名参加到抗非典的医务工作中去……无数青年志愿者用自己的热血谱写了SARS时期一曲曲壮丽的青春之歌。虽说这些具有宣传教育意义的新闻报道,像一支支兴奋剂注入我的灵魂,短暂的欣慰之后,依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目前“稳定压倒一切”是重中之重,那又如何稳定呢?公司儿百号人要吃饭,要解决生存问题,这才是关键所在。
这场如洪水猛兽般的灾难,到底还要持续多久,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恐怕上至国家领导人也不知道。
我迷茫,很迷茫,真的很迷茫。
我的头像快要爆炸了似的隐隐疼痛,迷迷糊糊地倒在沙发上,周身软得没有一点儿力气。
“怎么啦,默楠?”许静茹从厨房里出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你的头发烫,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只想躺一会儿。”我无力地回答。
她找来体温计给我测了体温:“啊!38度?”她突然有些惊慌起来。
“38度?”我也“惊”了一下。
38摄氏度这将意味着什么呢?不就是SARS先兆吗?
“默楠,你头痛吗?”
“嗯。”
“咳嗽吗?”
“有点。”
“会不会是……不可能哟!”
“怎么不可能,我估计我是重庆SARS病人的首例。”我故意逗她。
“胡说。这几天你跟讹接触过?”
“鬼知道。我跟谁都接触,可就是不知道谁是SARS病人呀!
再说,潜伏期也得2~10天,我身体素质差,也许别人不发病,万一我先发呢?”我夸大其词地把事情说得更加严重而复杂化。
“我马上打电话,到医院去。”静茹站起来着急得满脸通红。
“不,我不去。去了一看是发热就要隔离,也许我永远就见不到你了……”我装出一副可怜相。
“那怎么办?”瞬息间她眼睛湿润了。
“没关系,我先吃几片感冒药看看。”
静茹转身去里屋找来了“康泰克”,用温开水送进我嘴里。接着,抓起茶几上的电话,拨通了她耍得最好的一位在重庆中医院的好朋友欧阳医生的电话,叽叽呱呱地与她讲了一通,说的都是关于SARS的话题。放下电话,静茹似乎才平静了几许。
许静茹把我扶进卧室让我平躺在床上,盖上一床薄被,温柔而忧虑地说:“别动,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抓点药回来。”
许静茹走了,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我这时才感到有些害怕。
如果我真是患了SARS病毒怎么办?如果我……
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我的公司,我的家,我的父母、妻子儿女,还有我挂念的人……
我想起很多诸如伟大、无私、高尚、奉献、牺牲、坚强之类的词语,也第一次感受到生与死之间的距离仅咫尺之遥!我不愿看到人生如此短暂,生命如此脆弱。
我大脑里一片混乱。
我似乎与SARS病人画上了等号,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周围是一些关爱我、护理我的白衣天使,我与她们一同出现在重庆新闻联播的电视屏幕上……
在昏昏沉沉的幻梦中我渐渐地睡了过去。
子夜时分,我醒了。恍惚中,看见静茹坐在我床边,她湿润的眼睛在橘黄的灯光下显得越发朦胧,眼角闪烁着泪花。
“怎么,你哭了?”我轻声地问。
“我担心嘛!”
“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我苦笑道。
“胡说,你不会死的。”她赶紧伸手捂住我的嘴。
我握着她的手:“你可以再找个好老公嘛!”
“那好啊,你先帮我找到了再去死。”
“嗯,好的,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下呢?你以后孤苦伶仃的多可怜啊!”我故意阴阳怪气的,“嘿,我给你找个比我还有钱的怎么样?”
“不要,有钱的都是花心大萝卜。”
“要不,就找个帅哥?”
“哼,我养小白脸干吗?”
“嘿嘿,你不是有很多网友吗?”
“网络是虚拟的,没劲儿。”
“说来也是哈,网友见面就死。万一见到的是一个青蛙,还不把你吓死呀!”
“嘁,呵呵呵……”她终于有了笑声。
“那你究竟要什么样的?”
“就要你这样的。”
“找我这样?麻烦,好难哟,反正我……”
“打住,又胡说,老公,我不要你死。”
一阵阵玩笑,似遗言一般,直说得我俩心疼,泪水汪汪的。
许静茹紧紧地抱住我的头,大滴大滴的泪从她眼睛里涌出,扑簌簌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猛地扳住她的双肩,用一种像是看小孩子突然受了委屈后需要大人呵护的表情呆呆地注视着她,伸出双臂环肩抱住她,温情地抚摸着她的秀发。
“我没事的,放心吧!马克思叫我要好好照顾你……不信,你摸摸我的头。”
“嗯。”她伸出微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我额头,“嘿,不烧了!”说着便破涕而笑,脸上又漾起一阵灿烂。
“嗨,你看你,像个孩子,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讨厌!就是你气我。”她把头埋在我怀里娇嗔地说。
“刚才你给我喝的是啥水水哟,味道真难吃。”
“我们全家人都要喝,预防药。是用甘草、金银花、板蓝根、鱼腥草各20克,加冰糖,然后加水用文火慢慢熬出来的。这些药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了,还是欧阳妮蓉想办法,去了好几个医院和药店找熟人才抓齐的。”
“哦,真难为你了!毛泽东他老人家说得好,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
许静茹点了点头,用湿毛巾轻轻地擦拭着我还在发热的脸颊和脖子。
望着患难之妻,我又神经兮兮地说,“茹,要是我真的死了,你怎么办?”
“你说呢?”
“我问你。”
“我在网上看到了一则故事,叫《现代梁山伯与祝英台》,你想听吗?”
“请慢慢讲来,我洗耳恭听。”
接着,许静茹绘声绘色地讲道:
——传说,杭州碧鲜庵书院停课了。梁山伯拉着学友祝英台的手,一同来到西湖断桥边:
“英台!”
“梁兄!”
“英台,听说咱们系已经有两例SARS了!我看你还是穿上女装回你们女生楼去住吧!毕竟那里更卫生、更安全。”
“梁兄,说什么呢!我们要死就死在一块!”一拳把梁山伯打成了熊猫眼。
梁山伯从衣兜里掏出好不容易买到的口罩:
“英台,情人节快乐!”
两天之后,祝员外派英台的老乡马文才把英台接回祝家庄躲避SARS。梁、祝哭天抹泪,十八里相送,从此分隔两地。
不久,梁山伯因医治无效,不幸死于SARS。
祝英台临冢哀恸殉情,留下遗嘱,二人愿双双捐献遗体作医学研究。
“啊?这么说,我死了你也跟着我去?哈哈哈,精彩!精彩!”
我击掌赞叹,“这是经典的现代悲情故事,感天动地,荡气回肠啊!”
“老公,我爱你!为了你,我不怕被你传染。”
“我对死亡感到唯一的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说的。现在,我连这种痛苦也没有了,还怕什么?”
几天后,我病情好转,许静茹却仍不让我出门。她说,欧阳医生有嘱咐,病后体质虚弱,需要调养一段时间,我无奈地依了她。
她每天变换着不同的花样,给我做最可口的饭菜。我像一个小媳妇坐月子一样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吃好睡好养好,每天无所事事。
渐渐地,我的心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那段时间,亲戚、朋友及公司职员都带着咸咸祝福和微笑的慰问电话、短信、邮件潮水般地向我涌来。SARS离我们很近,亲情、爱情、友情却离我们更近、更亲。
每天,两个孩子依然上学。
许静茹吃过中饭就去解放碑女人广场练瑜伽或去意念美做面膜,保健美容是她每天必修的功课。
我把自己反锁在家里,放DVD看韩国片或读读小说或倚窗看云起云落,遥望远方连绵不断的山脉……我的意识也清晰得能够透过窗户折射出我不甘寂寞的内心世界。
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周围汽车驶过的声音少了,连平常常能听到的小区侧边幼儿园里孩子们吵闹的声音都没了,只偶尔能够听到一声鸟叫,这叫声令空气变得更加寂静,恍然整个世界已在不知不觉地消失,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我就像衣橱里的棉衣不到冬天是不会被人记起或来看上一眼,似乎也被“隔离”了。
SARS从广州、北京又蔓延到了重庆,山城也开始生病了。
这儿天,电视、报纸等媒体都陆续报道重庆也出现了SARS病例。突然间,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恐怖和肃杀,弥漫在这座城市阴霾天空之中。
很多人离开,很多人躲避,有的人甚至谢绝了“握手礼”。人们谈SARS色变,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憋在家里,彼此下意识地隔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