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一养伤
在周希汉旅长的亲自安排下,从二十九团担架队挑选四个身强力壮的担架队员,派一名军医护理,于当天夜里翻越两千多公尺的太岳山脉主峰,第二天下午就把副旅长抬到了和川镇纵队野战医院。由于天气炎热和长途跋涉,楚大明伤口感染,发着高烧,加之医院检查中发现他的肠子被弹片划破一个口子,他的生命处在死亡边缘。老警卫员张全龙负重伤后死里逃生,痊愈后又回到楚大明身边。
纵队卫生部派人前来传达陈赓司令员的指示,要求野战医院不惜代价千方百计地挽救楚大明的生命,治好他的战伤。
野战医院院长、医务主任、外科医生、护士全力以赴地投入抢救治疗。经过局部麻醉、消炎清创,医务主任主刀截掉一截肠子又精心缝合,竭力从死神手中夺回他的生命。但因楚大明两处负伤,流血太多,长时间处于昏迷之中。
由于医务主任精湛的治疗技术,并使用了当时最好的药物,进行了昼夜特殊护理,加上楚大明顽强的生命力,终于把这位副旅长从死亡线上挽救过来,并转危为安。
十旅后方留守处闻讯后,及时把楚大明的妻子周雨送到医院来。今天的周雨,身着列宁式女军装(这是从延安传过来的半西式服装),飒爽英姿,落落大方,同昔日已判若两人,医院工作人员都对她刮目相看。清醒后的楚大明,看到妻子亭亭玉立,他把手伸出来,表示欢迎。周雨抓住丈夫的大手捂在胸前,眼泪夺眶而出。当她看到楚大明不高兴时,又强作欢颜。
“我前天到马克思那里报到,他批评我说,蒋介石还没有打败,你来我这里做什么?马克思列宁不收我,我又回来了!”楚大明有气无力地说着笑话。
“我带来一只公鸡,一只母鸡,是我给你喂的,公鸡会打鸣,母鸡会下蛋。”周雨说。
医生招呼护士,警卫员出来,放下竹帘,叫他们小两口亲热亲热。
周雨给楚大明汇报,她已经读完小学四册,开始看《新华日报》了,楚大明拍着她手,笑了起来。
她趴在他脖子上,嘴对着他的耳朵,想说句悄悄话,“你不能死,我需要你,你死了我该咋办?”等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留守处,几个残废了的二十团战士告诉她,在楚大明面前打仗不能怕死,要不就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她的泪水滴到楚大明的脖子上,只说了一句:“我想你……”
“想,那也得忍着点。你自己要嫁给楚大明,现在后悔了吧?”
“不后悔,一辈子都不后悔。”
“活该倒霉!”
他俩会心地笑了。周雨笑得面颊绯红,楚大明的嘴角翘起,那是幸灾乐祸的笑。
母鸡咯嗒咯嗒地叫了,她跑出去收鸡蛋。
旅供给处及时给楚大明送来了负伤费和残废金。楚大明曾是二等乙级残废。
正常人们在大白天热得汗流浃背,重伤员楚大明如今瘦得皮包骨头,弱不禁风。
周雨在营养医生的指导下,杀了公鸡宰母鸡,熬鸡汤喝;买回面和羊肉,给楚大明包饺子吃;身体稍好一点,就煮小米稀饭,烙油饼,炒西红柿鸡蛋,这都是他爱吃的。在部队里,虽然楚大明不让她在小灶吃饭,但楚大明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周雨还是了解的。特别是她生来勤快,经常帮助炊事员剥葱洗菜,在一营帮厨,烹饪技巧她还是大体掌握了的。加上警卫员张全龙和护士的配合,他们夜里拿上手电筒,偷偷攀爬到山崖上去抓野鸽子,摸鸽子蛋,每次都背回来一口袋。炖鸽子汤的味道鲜美,营养也很丰富的。经过二十多天的精心治疗和营养补充,楚大明的伤口愈合身体逐渐恢复,在警卫员和妻子的搀扶下,已经能下床走路了。
9月中旬,秋高气爽,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它可以与春天媲美。楚大明周雨由警卫员、护士陪着,开始到河畔去散步。
和川镇,是太岳解放区的腹地,位于巍巍太岳山东麓,四周由高山环抱,村东紧靠着金波粼粼的沁河。山坡上种着“金皇后”、“玉黍黍”和“狼尾巴”谷子;低处间种山药蛋(土豆);河滩上,长满了畦畦蔬菜,那火红透亮的西红柿更惹人爱。水面上,一群群鸭子在戏水游弋,医院里一批缺胳膊少腿的伤员在这里散步,那简直是一幅和平安逸的山区田园图。
对一个战士来说,在那里住久了,就有了感情,开始产生对那里的热爱。在楚大明短短的十多年戎马生涯中,这种感情在大别山、大巴山、陕北、冀南曾多次出现。
“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那样,缺胳膊少腿,成为周雨的累赘吗?……不,不会的,我负了几十次伤,不是一关关都闯过来了吗?”
楚大明用手在面前扇了两下,用来把思想上的杂念赶走。
警卫员以为他要扇子,他笑了笑,回答说不要。他认为,正如自己经常对人夸耀的那样,楚大明是打不死的。
9月底,临浮战役刚刚结束,“天下第一旅”被陈赓纵队全歼。抓紧战役空隙,各旅回到根据地休整。一天,纵队司令员陈赓在参谋长刘忠的陪同下,专程到医院来探望楚大明。
警卫员和周雨倒完水,走出门去。
司令员开门见山地说,党中央认为:经过几个月的艰苦作战,歼灭了国民党几十个旅,我们丢了百座县城。其结果是,敌军战线拉长,兵力分散,包袱沉重,兵力不足,军心厌战,他的一系列弱点充分暴露,其攻势也从6月份的顶峰跌落下来,蒋介石狂言“六个月的内消灭共产党”已经破产。毛主席估计,在五年内可以从根本上打败蒋介石。
可是,蒋介石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在美帝国主义支持下,继续向解放区大举进攻,重点转向山东和陕北。出于政治上的需要,蒋介石集中胡宗南的十个旅,阎锡山、马鸿逵的五个师,妄图一举攻占延安,消灭我们党中央和军委总部。
为保卫延安、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中央已打了招呼,我们纵队准备开赴陕北作战。
楚大明思想集中,精神振奋,一字不落地认真听着。
陈赓司令员对楚大明说,鉴于你身体虚弱,战伤还未完全痊愈,我们决定,住院治病,伤好再走。
“司令员,我要和部队一起走。你了解我,一打仗我病就好,枪一响什么病都没有了!”他转向纵队参谋长求援:“刘政委你也不帮我说句话?”
“我的虎将军,司令员不是说了吗?你咋个不听啊!”
“司令员讲的什么,你重复一遍。”
“住院治疗,伤好就走呀!”
楚大明沉思,恍然大悟,表示:正确,正确呀,我坚决服从。
司令员和参谋长与副旅长握别,在门口碰见周雨,陈赓说:
“我要不把你留下治疗,周雨还不是要给我这纵队党委书记提意见哪?”他说完向周雨友好地调皮地挤了挤眼睛,陈赓的这种形象,往往能博得女孩子的欢心。
“司令员放心,周雨永远是支持我的。”楚大明表态。
这次会见,好像给楚大明注射了一支强心针,使他陷入极度的兴奋之中,新的战役在召唤着他。目前最迫切的任务是什么?保护好愈合的伤口,尽快地恢复体力!
进入十月,楚大明由散步到可以在河堤上慢跑,或者到沁河深水区游泳。有时他带着周雨、张全龙上山去打山鸡、兔子、鹌鹑,既锻炼身体又可以改善生活。
蓝天白云接连着青山绿水,山鸡拖着五彩的长长的尾巴在飞。放羊娃赶着羊群在山上一边放牧,一边歌唱,天和山,云和羊有时竟然分辨不清,放羊娃扬起的响鞭声,混合着那动人的山歌声,回荡在山谷里:
小豆豆开花花,山鸡叫妈妈(呀嗨)豌豆豆开花花,拦羊娃打木瓜。
大红公鸡毛(呀)毛腿腿,乌黑黑的草鸡肥(呀)又肥。
公鸡来把(那)草鸡追,草鸡来把(那)公鸡背。
哎嗨哎呀那么,一年要发展十八对(哪依嗨哟)此情此景,让他想起童年的放牧生活……
有一天,他们三人竟猎取了三只野山羊回来交给伙房给伤病员改善一次伙食,一下子振奋了一批伤病员,他们都愿意跟楚大明去打猎。
野战医院院长、政委坚决反对。伤病员的任务是养伤治病,加重病情怎么办?山里不仅有野羊,还有虎豹豺狼和野猪,搞不好要出人命的,要吃肉靠养猪养鸡,怎能靠打猎?简直是乱弹琴!
行政副院长支持,他是老红军,在副团长的位置上战伤致残后留下来的,由于资格老,功劳大,天不怕地不怕,他组织一个狩猎队,自己当队长。院长、政委对他也无可奈何。
楚大明在院领导争论中坚守中立,他认为自己是伤病员,在这里要服从领导,遵守纪律。
狩猎队每次上山,都满载而归,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10月中旬的一天,楚大明背一支卡宾枪,张全龙背一支三八式步枪,周雨背支冲锋枪,他们又同狩猎队一起上山打猎。
副院长兴致很高,在北平镇吃了点午饭,进入原始森林,脚下的树叶有一尺多厚,走起来像踏在棉花上一样,大树倒在地上,从枯朽的木头中间又钻出一棵参天大树。张全龙和周雨没到过这种地方,感到新鲜有趣。狩猎队在副院长的指挥下,围到一群野羊,一阵射击声过后,竟毙伤二十四只,真是一个喜人的丰收。正在这时,突然有一头长着长长獠牙的野猪向狩猎队凶猛地扑来,轻机枪,冲锋枪向野猪射击,子弹在野猪身上“卡卡”作响,爆起了火花,硬是打不进肉里去,好像野猪披着黑色透亮的防弹盔甲。野猪直向楚大明和周雨冲击过来。
“张全龙,上刺刀!”
警卫员上了刺刀,楚大明一把夺过三八式步枪。
周雨已吓得倒在地上,张全龙端起冲锋枪。
楚大明端起刺刀迎着野猪扑来时张开的长嘴,一刀准确地插进野猪咽喉里,野猪拼命地嘶叫蹦跳,被刺刀越捅越深。张全龙对准野猪的头部和嘴巴打去一梭子弹,野猪哼哼着躺倒在地。周雨由惊恐倒地,到看见丈夫把刺刀戳进猪嘴,警卫员开枪把野猪打死时,自己也勇敢地站立起来。
原来山里长着一种桐油树,树皮粗糙但无利刺,野猪爱在树上蹭痒痒,蹭一次增加一点防护层,长期坚持竟成为披铠穿甲,刀枪不入,其他野兽也无可奈何。
回去称了称,这头野猪竟有三百多斤重。
从此,副院长解散了狩猎队,发出严禁上山打猎的命令。
楚大明感到疲劳,正好在家躺两天修整一下,他正在午睡,忽然听到说笑声。
“报告将军同志,主力营长田涯代表全营干部战士向阁下慰问。”接着把一袋罐头踢里哐啷地放在桌上。
“我好像听到苏联话剧《前线》中的演员在背台词。”楚大明边起身穿衣服边说。
说话间,周雨和张全龙拥着二十九团政委吴效闵进来,后边跟着营长赵桂海。楚大明、吴效闵、田涯、赵桂海四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生死战友们激动得难以语言来表达。
“轻点,轻点,不要挤了副旅长的伤口!”吴效闵告诫说,“看到你的伤好得这样快,身体恢复得这样好,我们由衷地高兴。”
他们坐了下来,各自放下了慰问品。
“眼镜啊,我听司令员夸你是位战将,二十九团在临浮战役中打得很好,我的心里比喝了蜂蜜还甜,我的伤一下子好了一大半。你可真不简单哪!”
“我这点本事,还不是你手把手教的。在最难定下决心时,我想要是副旅长在这里他会怎么办?就这样,按照你的思路,你的风格,我给各营下达了命令,也就打了胜仗。”
“整个部队都在议论你的霹雳战术,都在想念霹雳将军呢!”田涯在吹捧,但楚大明对田涯这个人什么都看得顺眼,什么话都听得顺耳,对他的玩笑话也乐于接受。
楚大明给几位亲密战友传达了司令员给他的战略信息。
“党中央毛主席很看重我们呀!”
大家感到非常光荣。
吴效闵政委给副旅长汇报了7~9月三战(闻夏、同蒲、临浮)三捷后,部队的组织人事、兵员补充、武器装备的变化。
干部战士为胜利所鼓舞,情绪高涨,斗志昂扬。
营长赵桂海送给副旅长一支带刺刀的小号卡宾枪和五匣子弹。刺刀是多用途的,可以当匕首,开罐头、削水果、锯木头、钉帐篷,等等。
楚大明爱不释手,赞扬美国和小日本科学技术发达,武器造得精致。“这些家伙们会杀人也会享受。”他说,“部队特别是干部必须迅速熟悉并掌握这些新式武器,从分解结合到精度射击,自己不会就向战士老老实实地学。”他问吴政委,“第一旅的兵补充了一点吗?”吴效闵回答补充了。“那好。”他说。
正谈在兴致上,周雨和警卫员端来饭菜,小米稀饭、烙油饼、炒山药蛋丝、炒西红柿鸡蛋。
“这生活不赖。”
“周雨做得好吃!”
他们边吃边啧啧称赞。
当吴效闵和田涯正在狼吞虎咽地猛吃猛喝时,楚大明把他的老通信班长赵桂海叫到一边,说了几句悄悄话,赵桂海表示照办。
分别时,田涯鬼头鬼脑地对楚大明说:“将军同志,你可不能从医院向前方开小差呀!”
“我是副旅长,能干那种事吗?”
人们会心地笑了起来。
当他们三人上马后,吴效闵喊:“我们在前方等你,盼望你带领我们打胜仗!”马匹奔驰而去,路上扬起阵阵黄尘。
楚大明回到病房,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10月底,楚大明要求出院。
野战医院党委研究后,认为战伤基本痊愈,但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对其出院要求不予批准。
1月初,部队已出发西进,楚大明度日如年,但伪装得很轻松愉快,早晨起来跑步,中午太阳出来冒着寒风到沁河游泳,每天的饭量大增,体质状况越来越好。院长、政委对他的模范行动,甚为满意。
医院里,只有心细如发的医务主任能洞察楚大明的心迹,1月12日的一次例行查房中,医务主任检查楚大明的伤后,用那纤细的手指拍拍楚大明的肚皮说,伤口愈合得很好,仅就战伤治疗来讲,已达到出院标准。说完话,她给他留了一个白布包,里面是一些必备药品,楚大明握着她的手,感激地道谢。
楚大明夫妻各有心思。周雨完全被蒙在鼓里,自从她到医院来照料丈夫以后,处处谨慎小心,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已免引起丈夫的不愉快。她发现,楚大明比在半年前的曲村要好多了,即便在打死野猪时她的惊慌失态,他也没有责备过她。加上,他的身体越来越好,夜里可以做爱,她已经很满足了。男人想着打仗,因为他是副旅长呀;女人想着生孩子,这是自己的责任呀!她认为,这一切都是正常的。
11月17日,副旅长的饲养员牵来三匹马,喂养在医院的饲养班。医院领导问:这是怎么回事?楚大明的饲养员回答:
部队出发了,旅首长叫我到医院来,啥时候副旅长出院,我们一起追部队去。院长政委认为,部队已经走了,楚副旅长没有闹着走,这已经是很不错了。
18日,楚大明向警卫员做了必要的布置后,他照常跑步、游泳,内紧外松,怡然自得。当夜,他们睡得比平常稍早。楚大明对周雨表现出往日少有的温存。他们说了很多话,说有了孩子后,女孩叫周雪,男孩叫楚平。说我死了,你可以再找个……还没有说完,周雨就堵住了他的嘴。接着,他们坠入爱的长河里,游过了一个高潮接一个新的高潮,直到周雨精疲力竭,发出微微的甜蜜的鼾声。
楚大明起来把汗水揩了揩,穿好了衣服,像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溜出门外。他大步走出村庄,在一个小路旁轻声喊道:
“上马!”
三匹战马踏着月光,顺着大路直插北平镇,再向西北开始翻越那高耸入云的霍山。第二天上午,他们已到达霍县南郭村。
一一二新的战斗在召唤
楚大明一行,在汾西县追上了十旅旅部,这已是1月23日的中午时分。
“旅长,我回来了。”
“伤好了吗?”
“当然,不好怎么会出院呢!”
“把出院证给我。”
“我从来不要那个东西。”
“这么说,是开小差回来的呀。”
“堂堂的主力旅副旅长,怎么能干那种事!”
“这是你带出来的二十九团的老传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