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静云宾馆回来,我始终觉得有一种东西,压在心头上。这倒不是因为我做了亏心事而愧对文秀芹,文秀芹对我的变化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我照样上班下班,照样用心照顾女儿,并陪着她度过放假在家的日子。我知道,这种压力来源于李玟。李玟是如此信任我,将身心都献给了我,而越是这样,我心里的压力就越大,以至于喘不过气来。
李玟也许并没有我这样的感觉。我们从静云宾馆出来,又一起轻松地吃了饭,聊着一些轻松的话题,然后驾车回城,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她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欢快地说些闲话,开心地大笑,一点也不涉及我们在宾馆里的内容。她的表现令我很意外,猜不透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女儿放假了。我问她想干什么,她说,什么也不想干,只想睡觉,睡醒了就吃饭,然后再睡。我觉得她未免过于放松,如果中考完了,我会完全依着她,可现在只是暂时休息两天,两天之后就要考试,不能把生活规律全打乱了。我建议说,可以睡睡懒觉,但起来后就不能再睡,哪怕不看书,只看看电视上上网也行。女儿很爽快地答应了,并说她只是跟我开玩笑,书还是要看一看的,要不然心里不踏实。
单位同事知道我女儿要考试,都很理解,上班随我的便,想去就去,不想去或者迟到早退都没关系。我本来想在家里陪女儿,可女儿说用不着,我也不想大张声势,给女儿造成无形压力,还是上班去了。我想,如果能这样平平稳稳地让女儿休息两天,然后以一副轻松的心态去迎接中考,那该有多好。至于李玟那里,除了打电话和发短信,我打算这两天不跟她见面,一切等女儿中考完再说。而文秀芹就让她安心上她的班得了,我实在不想让她过多干预女儿,这会影响女儿的心情,同时我还在为文发明的事耿耿于怀,我甚至迁怒于文秀芹,懒得跟她说话。
但是,文发明实在不是个省事的主儿。就在女儿中考的前一天下午,文秀芹心急火燎地打电话来,没头没脑地说:
“发明他……他不见了!”
我刚跟李玟通过电话,正沉浸在温柔回忆中,听到文秀芹说起文发明,便有些不悦,没好气地说:“他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呢?”
文秀芹带着哭腔说:“真的不见了。我弟媳找她,找不着;我打电话找他,电话关机了!”
我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不敢怠慢,忙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是这样。早上有几个人找到我妈妈家,说是要找发明。我妈妈问他们,找发明干什么?其中一个人说,发明欠了他们的钱,是来催他还债的。我妈妈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问欠了他们多少,一定马上想办法还。那些人说,总共欠了他们二十万……”
我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毫无疑问,一定是文发明赌博时借了他们的高利货,现在人家来要债,他就躲了起来,把这个烂摊子扔给家里人。我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声:“混蛋!”但我并没有说给文秀芹听,怕她把怒气发作到我身上,只是皱着眉不耐烦地听文秀芹喋喋不休地讲下去:
“我妈妈不相信,说发明又不做生意,怎么会欠那么多钱。那些人说,是在赌场上问他们借的。我妈妈气得心脏病当场犯了,指着那些人只是说:‘作孽,作孽啊!’那些人放下狠话,说如果不还钱,按照他们的规矩,就要砍下发明的指头,一万块钱一根,二十万就是二十根,那发明的手脚不是一个指头都没有了吗?呜呜呜--”
文秀芹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哭得我心烦意乱。我说:“你哭有什么用?我早说了不要去赎他,让这些人到公安局去找他!”
“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啊,你还是想想办法吧。”
“我能想什么办法?难道还要把我们的房子也卖掉,去帮他还赌债吗?”
“要么,我们去报警吧?”
“报什么警?警察要是知道你弟弟在外面借钱赌博,不是要连他也一块抓进去吗?再说,如果报了警,等那些人出来,不是一样要找你弟弟的麻烦?”
“那怎么办呢?”
我想,文秀芹此时一定是六神无主,涕泪横流。我觉得说气话于事无补,便问:“发明到底是什么时候没见的?”
“昨天晚上就没回家。自从那天被抓出来以后,只要家里待了一天时间,就一直在外面玩。”
“这个不争气的家伙!”我恶狠狠地说了句粗话,“当时他还答应我不再赌了,回家好好过日子,怎么如此不守信用?--对了,他昨天电话是关着的吗?”
“不是,”文秀芹对我的粗话并没有计较,而是继续回答着我的问题,“他昨天在我妈妈那里吃了晚饭,并从我妈妈那里拿了两千块钱出去,后来就出去了。他经常在外面玩到很晚,我妈妈和弟媳妇也习惯了,以为没什么事。今天那些人来讨债,再打电话给他时,就发现他的手机关机了,所以才打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听完文秀芹的讲述,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个文发明并不傻,一定是昨天那些人找他催债了,他就做好了逃跑的打算,因此从家里拿了两千元钱,一走了之。至于那些人怎么逼家里人帮他还债,他才懒得管。可是,他却忽略了,那些放货的人都是久在江湖上闯荡的,心狠手辣,无恶不作,跟这些人打上交道,那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自己躲了还有家里人呢,你躲得掉么?我安慰道:
“你别哭了,发明他没事。”
“你怎么知道?”
“还用问吗?他是躲债去了!”
“要不是躲债,而是被那些人抓去了怎么办?”
“你想想啊,发明昨天晚上在家里吃了饭,还拿了钱,就已经打算逃跑了。而那些人是今天早上才来找他的,一定是昨天打了电话给发明,发明随后就关了手机,他们打不通发明的电话,这才找到家里来。”
“这个死发明,怎么能这样?害得家里人心惶惶。”文秀芹的语气放松了一些,责怪着弟弟,并继续问:“那你说,发明会躲到哪儿去呢?”
“我怎么知道?”
“要是他们找不到发明,那会怎么办?”
“怎么办?”我觉得应该趁此机会好好恫吓一下文秀芹,让她不要总惯着她的宝贝弟弟,“他们的手段多得很,要么继续找,实在找不到,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说不定会绑架你侄子。”
“啊?”我的恫吓果然起了作用,文秀芹再次紧张起来,带着哭腔说,“那怎么办?还是赶紧把发明找出来吧?”
“找出来干什么?交给那些人砍掉他的指头吗?”
“可是……可是……你快点想想办法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冷冷地说,“他早听我的话,至于这样吗?”
“事情都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啊?”文秀芹也开始不耐烦,“我不跟你说了,我这就去妈妈那里,看看他们怎么样了。”
放下电话,我有些心烦意乱。这倒并非全是因为文发明被人追债的事,而是想到自己被文秀芹姐弟俩纠缠不休,文发明一旦遇上点什么事,文秀芹必是全力以赴,甚至不惜跟我决裂。我本来是个怕麻烦的人,事情越平淡越简单,就越好。没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越是想安静,就越安静不下来。
我知道,文秀芹决不会就此干休。而她回到她妈妈家,不过是火上浇油,把大家的情绪弄得越来越焦躁,除此以外,她是想不出任何办法来的。
女儿明天就考试了。这两天来,她的情绪还好,状态也很稳定,对考进重点高中信心十足,这让我觉得很欣慰。可是,正在这紧要关头,却半路上杀出文发明这个程咬金,而且迅速把文秀芹拖累进去,在彻底解决文发明的事情之前,文秀芹必会跟我大吵大闹,丝毫不会顾及女儿。而且越是在女儿面前,她的情绪就越会亢奋,似乎要在女儿面前显示她的无穷威风。--如果这样,女儿哪里还有心情考试呢?
临下班前,文秀芹再次打来电话,说:“白启明,我已经到了妈妈家里。发明还是关机,大家都很着急。”
“噢。”
“我妈妈说要和你说话。”
我一听岳母要跟我讲话,心里格登一下。我并不是怕跟她说话,而是在这个特殊时刻,她跟我说的,必是关于文发明的事。
“启明啊,发明他……太不争气了!”
岳母一开口,就哽咽起来。这个无比和蔼慈祥的老人,在我小的时候曾经给过我无数的温暖,有一段时间我视她比我的亲妈妈还要亲,因为她总是在我饥饿的时候,变戏法似的拿东西给我吃。而现在,我却觉得跟她越来越陌生,我知道这不是她对我不好了,而是我自己变了。我感到十分惭愧。
“妈,您别急,要当心身体,事情总会解决的。”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自己赌博不说,害得一家人都不得安生。”
“这……事情已经这样了,不要多想。”
“不想不行啊!启明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和发明也是一起从小玩大的,就跟亲兄弟一样。我知道发明他给你也添过不少麻烦,可是,他毕竟是秀芹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这层关系是割不断的啊!”
“我知道。”
“我们家里这些人里头,就数你有出息。秀芹每次回来都说,你照相的技术很好,在全国也得过奖,我们都为你感到高兴。我们文家有你这样的女婿,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妈,您别这样说。”
岳母的恭维,令我惶恐不安。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我怎么听也觉得不顺耳,当然我知道,她抢着要跟我通话,并不是为了说这些好听的话给我听。
“启明,你在外面有名气,认识的人也多,你可得帮你弟弟一把啊!”
“这个……我……”
“我也不会为难你。发明他是咎由自取,被人家抓去打死抵债也活该。可是,他毕竟是你的弟弟,你不会看着不管的对不?启明啊,我们都老了,指望发明是指望不上了,可我们也不希望被发明的事闹得鸡犬不宁啊!所以,我只好厚着老脸求求你,你一定要想办法帮发明这一回。今后是生是死,就由他了。”
岳母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再明白不过,我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帮得了要帮,帮不了想方设法也要帮!我点着头,安慰道:
“妈,你放心好了,我会想办法的。”
“我就知道你不会看着不管的。”岳母对我的回答很满意,把电话交给了文秀芹,文秀芹说:
“启明,我今天不回去了,就在这里陪着爸爸妈妈。”
“好好陪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