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爱用“乐极生悲”这个成语,形容在高兴到极点时,发生使人悲伤的事。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因为量变引起质变,当某一件事情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极致),便必然要发生本质的变化。但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生活,我喜欢在一种相对固定的状态下生活,喜欢顺其自然而不是轰轰烈烈。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实生活偏偏要跟我过不去。当然,说“现实生活”未免太过笼统,真正专心跟我作对并跟我过不去的人,只有文秀芹。
文秀芹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酒意也去了大半。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发现李玟早已走了,本来有些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些,故作镇静地责怪道:
“你装神弄鬼的搞什么名堂?想吓死人啊!”
文秀芹冷冷地问:“喝酒了?”
“喝酒了。”
“跟谁喝酒?”
“跟朋友。”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男女都有。你问这些干吗?”
文秀芹并没有被我的反问难住,因为她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沿着她的思路问:
“是谁送你回来的?”
“朋友。”
“怎么不请她去家里坐坐?”
“走了。”
“这么快走干吗?是不是嫌我在家里不方便?如果是这样,那我可以让出来呀!”
我这才听出她话里有话,而且十有八九已经看到车里坐着的是一个女的。好在她并没有看清李玟的面目,否则真不知道她又要搞出什么名堂来。我有点心虚,在心里暗叫不妙,低声说:
“这么晚了,我们回家说吧。”
“好,回家再说。”
回到家里,文秀芹“啪”的一声,把手机重重地摔在沙发上,暴喝道:“白启明,你到底跟谁在一起鬼混?”
我一边大口喝着凉开水,一边迅速思考着如何化解这场危机,当我喝掉半大缸凉开水时,我已经想到了对策,把杯子放下,笑嘻嘻地说:
“嗯,喝杯水舒服多了!秀芹,你说我鬼混?我能跟谁鬼混?”
文秀芹没想到我跟她打起了太极拳,愣了一下,马上喝问道:“你别跟我嬉皮笑脸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刚才送你的是一个女的,对不对?”
“女的?对啊,好像是个女的。”
“那个女的是谁?”
“是……是一个朋友呗。”
“我是问你,那个朋友是谁?”
“是一个女的。”
“她叫什么名字?”
“对啊,她叫什么名字?”
我借着酒劲装疯卖傻,试图化解文秀芹此时的怒气。正自以为得计时,文秀芹霍地扑到我面前,抓住我推了一把,歇斯底里地叫道:
“白启明,你别跟我装了!你今天要是不老实坦白,我跟你没完!”
我被她推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觉得这样装疯卖傻耍嘴皮子实在不是我的本性,就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平静地说:
“你要我坦白什么呀?我跟朋友吃饭喝酒也不行吗?”
文秀芹咆哮道:“我是问你,那个送你回来的女人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人家不过是好心送我回来而已,你管人家是谁叫什么名字干吗?”
“我就要管!快说!”
我也来了气,这不跟电视上看到的刑讯逼供一个样吗?我向来吃软不吃硬,尤其跟文秀芹在一起时,我本就十分反感她的性格,没想到她还不依不饶了!我板着脸皱着眉,挑衅似地望着她。
“我不说的话,你打算怎么样?”
一直以来,都是她的声音高,我的声音低,而且几乎每次都是以我的退却和妥协收场。而今天,因为女儿去我姐姐家了,我觉得再也不用担心影响到女儿了,因此决计和她计较一回。
文秀芹没想到我跟她扛上了。她的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白,突然眼泪滂沱而下,大声哭闹着扑上来,撕扯我的衣服。
“好啊,白启明,你跟别的女人在外面胡搞鬼混,还不许我问了!你给我滚,滚到那个女人那里去,永远不要回来!”
我觉得这样实在不成体统,她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胡闹,哪里像个长了脑子的人?我厌烦地推开她的手,喝道:
“秀芹,你不要闹了行不行?难道不怕邻居听到了笑话我们吗?”
文秀芹不但不停止,反而抬高了嗓门儿说:“我就闹,我就要让大家都听到,让人家来评评理,你在外面乱搞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我差点气晕过去。我承认,我对文秀芹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再说我从李玟的车上下来时,她也许真的看到了,而我“做贼心虚”,未免有些底气不足。我不再说话,喘着粗气望着别处,任凭文秀芹哭闹。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文秀芹不过是看到我从李玟的车上下来,并没有看到我和李玟干过什么事,这让我心里一宽。我后悔在文秀芹刚开始闹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点,否则就连这场吵闹也可以避免呢。我在心里得意地一笑,不动声色地说:
“秀芹,你说你看到我从一个女人的车上下来,不错,刚才是一个女的朋友开车送的我,不光是我,后排上还坐了另外两个朋友,你没看到吗?”
“……”文秀芹大约没想到这个问题,并且从她的反应上我可以肯定,她一定没有注意后座上到底有没有人。她愣了一下,对我的话将信将疑,但哭闹声却是小多了。
我知道我的这句话起了作用,便继续说:“是的,我们晚上吃饭,男的女的都有,但那些都是我们摄影协会的朋友,有些你也认识。我们准备影展加班到很晚,一起吃饭,一高兴起来就喝了点酒。男的都喝酒了,只有女的没喝,因此只能让女的开车,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我越来越得意,我不得不继续编着谎话去骗她。不知是谁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人一旦说了一句谎话,就要用无数个谎话去圆第一个谎话。我承认,自从谁李玟之后,我开始学会说谎话了,而这个谎话一经说出,就必须用一个接一个的谎话去圆第一次的谎话。我曾经认为,这是件很无聊很辛苦的事,可现在我学会了,而且必须这样去做。
文秀芹在我的谎话面前慢慢冷静下来,她停止了哭闹,但不时还抽泣几声。我其实很能理解她的心情,明明亲眼看到自己的丈夫从别的女人的车上下来,却又苦于证据不足而败北,这实在是她的悲哀。可是,这又怪谁呢?要不是她自己性情乖戾,何至于把自己的丈夫推到别人的怀抱?
面对文秀芹怀疑的目光,我觉得应该乘胜追击,以彻底打消她的疑虑,便继续振振有词说道:
“秀芹,凡事冷静下来动点脑子好不好?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告诉你那个女人是谁吗?我是怕你呀!你这么爱冲动,我说给你听了,你还不去找人家闹事啊?这一闹,你的面子我的面子就全都丢尽了,我今后还怎么做人啊?”
文秀芹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满脸愧色,这让我觉得很过意不去。说实在的,我很同情或可怜眼前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她之所以喜欢跟我吵架,并不是由于她好斗,而是因为她越来越适应不了这个社会,越来越对自己没有信心,她的最后的希望只是我,因此便想尽一切办法想抓住我,以为抓住了我,便抓住了救命稻草,便不会被这个社会遗弃。她所有的表现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我动了恻隐之心--是的,对于文秀芹,除了同情,我已经没有丝毫的爱意了--我已经取得了完胜,没有必要赶尽杀绝。我的酒意已经消退得差不多,我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也是我刚见到她时就想到的,那就是她为什么会在楼下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呢?我平和地问:
“秀芹,你那么晚还在楼下干什么?”
文秀芹被我说得毫无还手之力,但她是个不肯轻易认错的人,听到我问话,仍板着脸,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为了找你?你看看你的手机,我们打了不知多少电话,你却好,关机了,在外面疯玩。”
我听她由“鬼混”说成“疯玩”,已知道她听信了我的谎话,不由得心中暗喜。我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没电了,我嘿嘿笑道:
“没电。我充上电看。”
“人都回来了还看什么?发明回来了。”
“他回来了?”我这才明白,原来是因为文发明回来了,她这才急着找我,要按我之前说的去解决文发明借高利货的问题。“他几时回来的?”
“傍晚。现在在我妈妈家。”
“他这几天到哪儿去了?”
“能到哪儿去?在外面混了几天,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就回来了。”
显然,文秀芹对文发明也有怨气,但她的目的自然是帮他解决问题,而不是发他的牢骚。我既然答应了岳母和文秀芹,就必须兑现自己的诺言。我说:“那我打个电话给他吧,我向他了解一些情况。”
“我本来是想叫他今晚就来的。”文秀芹还在生我的气,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强烈,“现在你打电话,不知他睡了没有。”
“肯定没有。”
我一边充电一边拨通了文发明的电话,简单问了问他这几天在外面的情况,并主要了解他到底借了多少钱,放贷的人叫什么名字,他都一一说了。
放下电话,我松了一口气,说:“8万,他只借了8万。这帮人真狠,8万块钱怎么就滚到20万了!”
可是,即使是8万,也是个不小的数目,我担心文秀芹又让我们来垫付,那真是捉襟见肘、无能为力了。果然,文秀芹一听,又上了气,说:
“8万,上哪里去筹这8万块钱?我妈妈那里就是一万也拿不出,别说是8万了。”
“不就8万吗?比20万少了一半还多,你应该这样想才对。”我想了想又说,“你大妹妹家里不是开了家维修店吗?能不能问她……”
“别提她了,一提她我就来气。发明好像不是她弟弟一样,每次去问她借钱,总是哭穷,一分钱也不肯给。”
我知道,她这话有点言不由衷。据我所知,她大妹妹也给过文发明不少钱,只是因为文发明嗜赌成性,从来不听别人劝诫,又总是有借无还,谁还敢这么慷慨把所有的家当都交给他去当赌资呢?
“再试试吧。”我安慰道,“当然这事你出面不大好,你对她有成见,很难商量出个结果。发明去也不妥,还是请你爸爸妈妈出面,她也许会松动些口气。”
文秀芹不再坚持,只是忧心忡忡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因为喝了酒,又与她周旋了一番,我有些疲倦,安慰了她几句之后,就洗澡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