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天的休息,文秀芹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精神也恢复了一些。
次日正是周末,张总带着几个人代表公司老总来医院探望,向文秀芹表示了慰问。他在我面前对文秀芹大加赞赏,说她如何如何的敬业,如何如何的把仓库管理得有条不紊,又说早闻我的大名,彼此寒喧了一阵。我很意外,看来是我小看了文秀芹,以为她很难适应现代企业的要求,看来她表面上虽然没有说什么,暗中却在使劲,并且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了企业老总们的肯定。
张总刚走,又来了几位同事,其中有昨天来的雷经理和那个年轻妇女。我已见过他们,跟他们微笑着点点头。他们看到文秀芹精神状态不错,也都很欣慰。雷经理再次向我和文秀芹道歉,说由于他们的粗心,导致了这次意外的发生。文秀芹关心地询问着工程进展情况,一点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那个年轻妇女,听口气似乎是文秀芹一个部门的,数落了雷经理几句,这才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
“白老师,我也姓白,和文姐是一个科的。”
“那我们是一家了。别叫老师了,就叫名字吧。”
“那可不敢。”小白吐了一下舌头,调皮地说,“如果不嫌我高攀,就称您一声大哥吧。白大哥,我早就听说,您是一个摄影家,还得过全国的一等奖,我可崇拜您了,也羡慕文姐有一个这么好的老公。要是我老公有您这么厉害,那就好了。”
我谦虚地说:“小白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可不是什么摄影家,只不过拍着玩儿。”
文秀芹笑道:“启明,你还不知道吧?小白和雷经理是两口子呢。”
我一听,似乎明白过来,昨天小白就对雷经理吹胡子瞪眼的,说不放过他,原来是一家人,所以说话才这么随便。我看了雷经理一眼,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不自在。我笑着说:“原来是这样。”
雷经理说:“小白说的可是真的,她经常在我面前唠叨,说文姐的老公如何如何厉害,说得我都有点妒忌你了。我说人家白老师有摄影天赋,这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哪里能每一个人都成为艺术家呀?”
小白马上抢白道:“什么天赋?爱迪生不是说过吗,‘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你不想学习,不下苦功,还怨你爸爸妈妈没给你生一个聪明的脑袋!”
雷经理嗫嗫地退到一边。我觉得有趣,这真是一对有意思的小夫妻!而小白之所以能跟文秀芹合得来,大概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喜欢唠叨并且心直口快吧。我觉得应该帮着雷经理说好话,否则一个大男人被女人说得一无是处,脸上会很难堪:
“其实搞摄影也好,当艺术家也好,都当不了饭吃,只能作为一种业余爱好。像雷经理这么年轻有为,比我可是有出息多了。”
“他有什么出息?”小白不屑地说,“白大哥你是国家公务员,还当了科长,你们都知道培养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来提高修养、陶冶情操,他懂什么?除了卖力气干活,回到家里就是吃饭睡觉,一点情调也没有。”
我忍俊不禁,其他人也笑了起来。有他们两口子在,气氛真是热闹多了。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文秀芹在单位如何如何好,有的说如何如何敬佩我,有的夸奖女儿聪明伶俐会读书,在他们的眼里,似乎我们家是一个令人羡慕不已的无比幸福的家庭。
这让我觉得很意外,也很震惊。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一直以来,我只是顾及自己的感受,很少从一个家的高度去审视我和文秀芹的关系,很少反思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位置,我甚至觉得,只要自己过得充实,女儿快乐就行,丝毫没有顾及文秀芹的感受。没想到,在外人看来,至少在文秀芹的同事们看来,会是这样的结果。难道我之前的感觉都是错误的吗?
同事走了之后,女儿俏皮地说:“老妈,你脾气这么丑,怎么跟这些叔叔阿姨们关系处得这么好啊?还把你夸得就像天底下最好的人似的,真肉麻。”
文秀芹笑着说:“人家那是客气,他们来看妈妈,当然要说好听的话了。”
她又跟我们介绍那些同事的姓名、工种以及他们的家庭情况,甚至他们的性格爱好也如数家珍,说得头头是道。我知道她是因为他们来看她,心情很好,这对恢复身体有好处,我便一边听一边不停地点头。我想,要是她对我和女儿的性格爱好也如此稔熟于心就好了。
中午,我和女儿在附近的餐馆吃了饭,又给文秀芹打了包,带去给她吃。女儿因为马上要跟着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去北京,出去找同学去了。文秀芹休息了一会儿,精神又好了一些。她醒来后问:
“启明,我受伤的事,跟家里说了没有?”
“还没有,我怕他们担心。”
“还是打电话告诉他们一下吧,我想见他们。”
“为什么?”我心里有些不快,我知道,她所说的想见的人,肯定是她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那些人,而不会是我的父母和家里人,“你受了伤,万一告诉他们了,他们会放心不下的。这里有我照顾你就可以了,还是等几天再告诉他们吧。”
“我这点伤没什么的,再过几天就可以下地了,他们看了也不会太担心的。再说,我也想过了,这些年来我们很少照顾家里的老人,我想趁着这个机会,让两边的老人都来医院做个全面检查,身体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提早发现,如果没问题我们就更放心了,你说是不是?”
原来她想到的是这些!我再次发现,我真是越来越不了解她了。我忙答应道:
“行,那就稍晚点打电话告诉他们,让他们明天来吧。”
文秀芹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启明,昨天一定吓着你了吧?”
“是有点。”
“如果我的伤比这更严重,或者伤着头部了,你会怎么办?”
“这个……没想过……”
事实上,在昨天我听说文秀芹出意外的时候,脑子里曾经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一个极其严重的后果,但我不想说出来。
文秀芹沉吟说:“其实,我当时看到那些东西滚落下来的时候,我也很害怕,我真的怕那些东西砸到我的要害,一下把我砸死了,那我该怎么办?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还好只是砸晕了,只是伤着了一条腿。”
“秀芹,别想这些。”
“真的!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还是想了好多,你知道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谁吗?就是你。我怕你会很难过,怕会影响你的摄影事业。你那么优秀,那么出类拔萃,我还想看到你取得更好的成绩,得到更多的奖,我一直为你感到骄傲。”
“秀芹……”我的心情既复杂又沉重。
“这两天,我也想了,如果我真的被砸死了,你今后的生活该怎么过下去?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找一个比我更好更年轻更优秀的女人,可是我怕她对你不实在,不能跟你白头偕老。找个年轻没结过婚的嘛,有代沟合不来,找个离了婚带着孩子的嘛,又会相互猜忌糅不到一起。这夫妻之间,只有结发夫妻才是实心实意的,半路夫妻虽然感觉好,还是会有隔阂,做不到全心全意……”
“你别说了!”
我的心乱了。是的,这段时间以来,文秀芹并不是没有留意到我情绪上的变化,而是在静静地观察,静静地思考。她观察得很准,思考得很透,大约也为此矛盾过,痛苦过,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露出来。
“好了,我不说这些了。”文秀芹笑着看着我,“我也真是,好端端的去想这些干吗?”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就问:“秀芹,你是不是总在同事面前拿我的事去炫耀啊?”
“有吗?”文秀芹脸上露出一丝羞涩,“我才懒得说你!”
“可是,怎么你的同事都认识我,并且都知道我是搞摄影的呢?”
“平时跟他们在一起聊天,难免会说到家里的情况,有时我也会跟他们说说你和女儿的情况了。”
文秀芹刚才还说,她在出事的那一瞬间,第一个想到的是我,并且为我感到骄傲,我相信,以她这么一个爱虚荣的人,一定不会放过任何值得炫耀的地方了。我觉得这其实可以理解,并且觉得很感动。我故意说:
“你平时不是不关心我在干什么事情吗?我搞摄影有什么值得说的?”
“谁说我不关心啊?我只是觉得帮不上你什么忙,又怕你嫌我罗嗦,说话不着调,不敢当着你的面说而已。这些年,你搞摄影获得的所有的奖状证书,我都帮你收着呢。”
“什么?你都帮我收着了?”她的这句话真的令我大吃一惊,我一向对这些获奖不以为然,奖状证书什么的随处乱扔,早都找不到了,没想到她全都给我收起来了!我怀疑地问:“你都放在哪里?”
“在衣橱右边最下面的抽屉里,早都塞满了。不信你回去看看。”
衣橱里的东西,我平时只取自己需要的衣物,对于别的东西,我是很少去翻看的,再说里面很乱,文秀芹疏于整理,我就更懒得去看了,没想到里面竟然还藏着我多年来从事摄影活动的所有获奖证明材料!我大为感动,脸上堆着笑,说:
“那我要回去好好看看。”
文秀芹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说:“小白说了,她也想跟着你学摄影,你得好好教教人家。”
“好啊,包教包会!”我突然觉得,我的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