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听了只觉得心里悲凉,好像有人在拿把钝刀不停的割。
最后只能跟希琰道:“先把他厚葬了吧……”说完就想回去,他却一把将我拉住。
我怔了怔回头看他,此时一轮秋月皓皓,挂在中天,照得万物皆是蒙了层雪般银白。他脸上被这华光勾起了深深浅浅的阴影,像云烟般捉摸不定。
一时间有些慌,看他的唇微动,连忙打断他:“你别闹了,那些副将还等着咱们呢。”就怕他会说出些扰乱心情的话来。
他果然就停了下来。感觉他抓着我的手透出几分冰凉,我当作没有感觉的想要挣开,他却是再也无法忍耐下去,猛然提起了口气,大声叫道:“娉兰!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难道三年来你还看不到……”忽然他就将话噎住,往我身后狠狠瞪去。
我下意识回头,就看到门口僵掉般的陆青,他本是举了个酒坛,像是来叫我们回席的,可现在却被希琰骇住,蜡封一般动也不动。
他身后陆陆续续又晃过来几个喝得有点醉的将军,口齿不清的嚷着:“元帅怎么还不回来……都说,咱们元帅的酒量,那是……唉,我说陆青,你站这儿干嘛呢?”
眼看人越来越多,希琰才将我放开。忽然调侃般的笑道:“怎么吓成这样,不过跟你开个玩笑,别当真。”然后招呼着外面的副将,呼喝着:“你们这些家伙,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今天不陪我喝个够,就别想回去。”
说完就是大笑。
听着那些嘈杂离我越来越远,才稍稍舒了口气。
找个地方坐下,前面欢饮声隐隐传来,似乎时近时远,朦朦胧胧。
月色撒雪般的裹住了浩瀚星空,只几点闪烁。一切都是凝住般的沉静,连风也悲凉。
只有生命在不断的逝去,逝去,逝去……
明纪1095年秋,史魏书在含洲峦城自尽明志。同年冬,齐太后染病,三个月后薨逝,谥号孝圣慈烈文皇太后。1096年五月,袁跻秉病重不治,猝于与董商鏖战前线上。袁戎得接帅印,或有反扑,然终是后劲乏溃,退于京外百里之处。
此时西方战事已平,董商被迫转战东南,集中力量与哥哥的军队展开了正面交锋,难分胜负,成胶着状态。
我与希琰打算在安民的各项事宜处理妥当后再去东南参战,却不想于昨日接到了父王的一封加急书信,让我速回北疆王府。
信中并未说明是何事,但言辞中已能看出不可耽搁。便急忙将善后的工作交给了商容,与希琰一同踏上了北归之路。
自从领兵后的三年里,除了例行的公事,极少与父王有书信来往,更不曾踏进过家门。
倒不是因为父王对我的利用而心怀恨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小时候我对父王是万分敬重的,也因为前世是孤儿,不曾有过温暖亲情,所以对这个家就有种感恩般的依赖,我喜欢英雄般的父王,喜欢温婉的母亲,更喜欢走在我前面,却时常回头拉我的哥哥,但这一切都在王权面前改变了,扭曲的不堪入目。
所以我每次见到父王,都会想起一些无法再回头触及的东西,这种感觉痛入心肺。自前世起我就有了逃避的习惯,现在也改不掉。
入了六月,终是到了北疆定真城。
这时天气热的厉害,我与希琰一路奔波,早就出了满身粘汗。万分的不舒服,却不敢停下修整,直到了韩王府前。
甩开丝缰,跳下马来,门口有家丁老远就看着了我,一个连往里通报,一个过来帮我牵马。道:“郡主,您可是回来了,王妃在后堂呢,要您回来就立即去见她。”
我听了就是一愣,看了希琰一眼,他似是与我升起了同样的疑惑,便道:“先进去再说。”
路上我就问他:“为什么要见我的是我的母亲?父王呢?”
希琰道:“难说,总之见到王妃就明白了。”他见我有些不自在,道:“你别急,也许只是家事。”
就着样忑忑不安的到了后堂,正碰着几个大夫从旁边的厢房里出来。我心里疑惑,想着兴许是府中谁染了病,便没仔细琢磨,径直打起了帘子,入了内去。
一进门就听见嘤嘤的哭声,连走了几步,绕过屏风,正看到母亲坐在椅子上啜泣,好不悲伤。
我一下子懵然,叫了声:“母妃。”她才抬头,泪水还不曾止住,急忙胡乱擦了两把对我道:“你回来了。吃饭了么,我叫下人给你下碗面去。”
我拉住她:“母妃,我早就吃过了,您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
她慢慢的将泪痕抹去,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刚到嘴边,泪水又流了出来。
我心里有些发慌,知道王府中定然出了大事,就问她:“父王呢?父王写信要女儿回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母亲刚才还只是断断续续的掉眼泪,可当我问道父王时,就一下子泣不成声了。
我着急着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却只一味的哭,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急匆匆的挑起竹帘进来,还没走到身前就嚷道:“王妃,不好了,王爷又吐血……”他这个血字还没说完,就瞧见了我,立时像噎了个鸭蛋般怔住,我却一下子全明白了。
不管不顾的冲出了屋子,朝刚才那厢房跑去。
喘息着揭开帘子,绕到里间,就立时呆了。
浓烈的药气,地下猩红的血迹,丫鬟慌忙的身影,所有刺目的,扰人的景色都围着那榻上的一人。
没有生气的一人。
我下意识的喊了句:“父王。”
他似是听见了,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我,气若游丝的说了句:“你回来了。”
我点头,他却慢慢的闭上了眼,像要睡去。
这时的蝉好像一下子都鸣了起来,耳边只是嗡嗡作响,伏热的天气。
浑身都是汗湿,浑身都是粘腻……
待母亲的情绪稍微和缓,我才向她问起父王的伤势。
横胸的一剑,又深又狠,已夺去了父王七分的性命。却不想这样的一剑,竟是拜一个女子所为。
“那个孩子半年前饿昏在了韩王府。你父王本要出城去巡兵,正好遇到了,就怜她年幼,收在了身侧。可谁料到,那样柔弱的女孩,竟有这样的心思,蛰伏了半年,只为了刺杀你的父王,谁能料到,谁能料得到。”
母亲的语气里饱含了懊悔,说着说着又要哭泣。
我连忙追问道:“父王行事一向小心,怎会平白的收个女子在身侧?”这数十年,父王连侍妾都不曾有过,更何况是那样来历不明的人。
母后却摇头,长声一叹,道:“孩子,你不知道,那女子的样貌,有八分似你,想你的父王怕是把她当成你了。”母亲哭了会,就不说话了,默默的含着泪,望着窗外。
这时院子里早团团紧簇的开满了花草,一番热闹,却入不了人眼。
我随着母亲的视线望出去,心里也如这些颜色一般,杂乱,翻搅,找不到头绪。
晚上陪侍在父王的榻前。
他仍旧昏沉沉的睡着,偶尔张开嘴,只是几段梦呓。母亲并没把父王受刺的消息散播出去,也没告诉哥哥。一来怕木泽趁乱兴兵,二来也怕扰乱军心。
哥哥与董商激战正酣,此时更是容不得半分差错。
听着外面打过了三更,看身前的铜盆里水已污浊,正想去换,却听见父王略微哼了一声。
急忙伏在他身前,以为他要醒来,轻轻的唤:“父王。”
他应了,没睁开眼,只叫了声:“娉兰。”
“我在这呢。”
他还是叫:“娉兰……”像是毫无意识,又像是字字泣血。断断续续念了几个字,仔细去听,是:“国……百姓……万民为家。”
万民为家,父王常说给我听的四个字。
国基为民,以民乐而乐,以民愿为愿,方能使万民乐家,万民为家。
父王一直以来的理想。
我几要忘记了。
坐在床榻旁边,看着父王沉沉睡去,心里慢慢涌起了一些东西。
想起了商容,想起了史魏书。
其实他们与父王的信念本就一致,只不过表现的方法不同罢了。
家国天下,以民为先。终究是为了百姓苍生而已。
看着窗外渐渐发白,一夜未眠。
深吸了口气,稍稍振奋精神,走出了厢房。
我必须要往哥哥那里走一趟。
父王的身体眼看着就要衰败,哥哥必须回来见上父王一面。我想父王应该会有许多话要对哥哥嘱托。
因为哥哥以后走的路会万分艰难,他需要父王的支持。毕竟那是条肩负天下苍生祸福的,帝王之路。
往东北的路明显没有西南好走。战局不稳,流寇猖獗。又加上是三国交界之处,已经无法用紊乱来形容了。
而我却不敢耽搁,只能仗着希琰保护,连夜赶路。
这日行到闽洲地界,忽然下起了大雨。本来因为赶路而满身燥热,被雨水一激立时打了个冷战。
急忙找地方避雨,在山脚处寻了个人家,说明了来意,山里人朴实,立即把我们让了进去。不想却在此处遇到了大哥手下的几名侍卫,他们的神色不是很好,面如土灰,只跟我说了两句话便泣不成声。我觉得事情不对,连忙逼问,他们才告诉我:“前几天出了大事,华元帅为了救一个副将,深入敌人腹地,却不想那人本身就是奸细,忽然领兵相向,将华元帅逼在了荒山上之上,救兵来不及到,敌军就大批的攻了上去,一直打到昨天早上。败下来的士兵有人说华元帅被抓住了,也有人说华元帅已经殉国了,我们也不清楚,只是上面给了任务,要我们送封信给北疆韩王府,信还在我怀里。”他拿出来,我却再也忍不住,冲上去就抢了过来。
那信上裹着厚厚一层油布,捧在手里分外沉重。
我却不敢打开,好像一打开,里面就要有些不详的东西涌出来。
这时希琰走到了我的身后,用力拉住了我的手,安慰道:“没关系的,我在呢。”听着他的话,我稍稍安心。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将油布解散,几层的油布,我却不知包了多久,终是看到那黄色的信封,拆开,展在手上,只看了几个字,就是满身寒凉:小王爷于昨日被困承迁岗,因不肯受伏被绑,已自尽身亡……
后面的就再也看不清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哄然,像被数百只虫蚁啃噬,再也无法思考,木然的就要往外走,却被希琰一把拉住。
他将我用力按在怀里,又劝又哄:“娉兰,没事的,我在呢,我在呢……”
听着他的声音,只觉得遥远。大雨依旧滂沱,连天一片。那些在我心里却渐渐的明晰了起来,我知道这场雨会一直下下去,不知何时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