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的影子
文/沈佳英
我想起林叶萍的时间很少。比方说和室友一起围着电脑看完一部韩剧，在关掉显示器还是嘘嘘不已的时候，或者是在为下星期要上交的一篇英语论文绞尽脑汁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刻，我脑中会一闪而过林叶萍的脸，停下来想一想她现在的生活，毕竟我们相处的时间才短短一个月，并没有留下太多值得回忆的事情。我想她或许已经在家乡嫁为人妻，也许已经养育子女，慢慢成为一个平平常常的乡村女子。也许还是在某个工业小镇一处纯劳力的工厂里做着流水线上的散工。
无外乎这样两种情况吧。否则还能怎么样呢。曾经少年如我，以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去过上自小想拥有的生活，曾经我以为奋斗的姿态是种美好，耗尽这一生也在所不惜。而在生活不紧不慢的速度之下，个人的力量终究有如尘埃，不可一世的姿态再也不能够修饰坚持，我们不能活得最终像个笑话。在时代的巨大背景之下，许多事情原本带着烙印，世界上许多事比爱情更为不公平。我们的舞台慢慢地被淹没，这是命运的脉络。
我认识林叶萍的那一年十九岁。彼时我刚刚结束高考，结局是一所普通二本大学，无从谈起满意，也无人指责我更多，最初得知结果的失落也慢慢散去，一切如同一条未曾断续的车辙，还将继续延续。但毕竟繁忙的学业此刻终于告一段落，手里握着漫长的近三个月的暑假，于是去了一家服装厂打散工。
每天的工作是剪线头与折叠衣服，毫无技术性可言，纯粹工作时间每天长达九小时，工资每天50元钱。工作台面极高，坐着难以折好衣服，三四个小时就是一直站着不停重复那几个动作，偶尔坐下来也是一样的疲累，剪线头更是如飞沙走石般暗无天日，才两天下来背部与肩膀已经疼痛难忍。每天从开始一个小时起便是在不停算计着时间流逝过去，十分钟十分钟这样地熬到中午，午饭时间却不过是半个小时，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彼时已经那样累，趴在桌子上还未入睡便又被刺耳铃声叫起。
我被分在林叶萍那一组，开始是她带的我。最初印象里她似乎总是很羞涩，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年龄与我相仿，个子都未及我高，不好意思四处指导我吧。每次为我示范折叠新款式的衣服，总是一边折着一边说：“祈云你看好，这样就好，把两只手臂放到领子下边，这里千万别弄错了，这样就好啦。”事实是一直到一个星期以后，我折出来的衣服都不及她的平整美观，速度更是远远跟不上她。有时候我看着桌面上的衣服快折完了，刚想着手里这件折完要去搬一些过来，抬头就已经看到她已经抱着一大摞高过身体的衣服走过来了。
我慢慢跟林叶萍熟起来，她与我同岁，家乡在河南，已经外出打工两年。组里其他人都是三十多岁的阿姨，听口音也都不是本地人，她们对来了一个新人总是很感兴趣，不断问我怎么想到来打工，在哪里读书等，知道我刚刚高考完就更来兴致了，问我准备到哪里读大学，准备读什么专业，语气不无称赞之意，对于她们而言，考上大学依然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每当此时，林叶萍总是默默无语。我察觉到什么，后来面对这些问题也就随口敷衍过去了。
厂房里的空气无比闷热，就头顶几把吊扇装模作样地转着圈，我总是每隔十几分钟就要拿出手机看一下时间，然后就无比哀怨地报时，肩膀痛得实在受不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之坚持处处是难堪。林叶萍在我旁边默然干活，偶尔摸出手机回一条短信，绝不像我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我问林叶萍难道肩膀不痛吗，她一边叠衣服一边说，怎么会不痛呢，晚上躺在床上痛得都睡不着。她又说，又能怎么办呢。我默默噤声，过不了多久又要破口大骂这个鬼工作多么地折磨人又多么地没有意义。
有一次单独两个人的时候，都累得快趴下了，又没有别的话好说，林叶萍突然提议一起背白居易的《琵琶行》，不知她怎么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再没有比这更能消磨时间的办法了，于是两个人浩浩荡荡雄赳赳气昂昂地背起《琵琶行》，幸亏周围都是缝纫机的噪音，我们的行为也就招来了旁边几个人讶异侧目……背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忍不住些许黯然，抬头看到林叶萍竟然也颇为动情，脸上有深不可测的深深落寞，我想，确实她比我对这句诗感触更深了。背了几遍《琵琶行》，又背起王勃的《滕王阁序》，同样地气势非比寻常，我是因为刚高考完，这些文章都翻来覆去地背过，因此顺畅背下来也都不成问题。但林叶萍竟然对这些文章也如此熟悉，偶尔我还忘词，还都是她提醒我……每当此时，她眼里就有些光芒闪过。我看见了，不知为何，心里由衷感动。背完她高兴地说，两个人一起就是有趣的多，以往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背书，以此来磨耗时间。我于是默默在心里想，原来也是背过无数遍了，难怪会这么熟练呀。我们背过的这些基本都是高一课本上的古诗文，我想她大约便是在高一辍学的了。
后来才知道林叶萍连初中都没有读完，母亲在她10岁时出走，留下她与四岁幼弟。母亲什么也没有带走，那个赤贫的家，也无从带走什么。那晚母亲与她委婉话别，叮嘱她照顾好弟弟，母亲解下唯一的首饰——手腕上那只银镯，戴在她的手腕。第二天林叶萍醒来，手腕上那只银镯提醒昨晚不是一场幻觉。她把手上银镯解下放进抽屉，像往常一样背上书包跑山路去上学。父亲消失了一天一夜。回到家中以后，父亲立即继续去忙田里的活。母亲没有再回来。到了弟弟上学的年纪，父亲做泥瓦工的微薄工资难以负担两个人的学费，她便离开了学校。在家里帮忙干了一年农活，第二年就跟随外出打工的人离开家乡。我们这个小镇是她待过的第二个地方，是她打工的第三年，这是她的第三份工作，她已经干了一年半了。
我陆续知道关于林叶萍的这些信息，有些是听同组的那些阿姨说起，有些是我们一起坐在她宿舍里那张铺在地上的竹床上时，她讲给我听的。
那家服装厂中午只提供蒸饭，饭菜需要自己向食堂购买。菜倒是非常便宜，只是味道实在难以下咽，而且那个食堂一看便肮脏得很，盛菜的杯碟看着也不干净。我中午常常就吃点饼干，或者买桶装泡面吃，林叶萍撞见我多次只是啃着几块饼干，有一天中午就给我带来了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中间还夹着菜。她们不常吃米饭，都是自己蒸馒头，就着菜吃，或者直接把馒头放在蔬菜里烧，这就是泡馍了。于是后来，好几次中午我都是到她们宿舍里蹭饭吃。
所谓宿舍不过是在1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地板上铺了两张竹床而已，行李，冬天的衣被，就放在房间的另一头，中间安排下一张小小的吃饭的桌子，上面放着电饭煲与碗筷，一个老虎灶和一只铁锅，油盐酱醋，放在一只更小的桌子上。
差不多就是这些了，我一眼就看到连电视机都没有，这无数个夜晚可怎么过。这么一间小屋居然要住下四个人，连像样的床都没有，就地上那两只竹床，硬邦邦地就铺了一床竹席。有时候中午躺在那竹床上面休息一会儿，总感觉硌得背痛，白天累那么一天，晚上还睡这么硬的床，难怪林叶萍说是痛得不能入睡。
就是在那些中午，林叶萍开口跟我说起她的早年。那些苦役式的磨难，日复一日毫无止境地在每一天的生活里蔓延。命运鞭策之下，我们其实毫无反抗之力，唯有默默忍耐，唯有把那些苦难一点一点地咀嚼下去，并且尽可能地保持尊严，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我总是听到她说，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她的面容亦无沮丧，平静不迫，只是在陈述一桩事实。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不曾怨恨我的母亲，祈云，我想有些事情不是我们非得承受的，我母亲也是为我们耗尽了十多年，她看不到尽头。我不怪她。但是也不是每个人想走就能走的，总有人要牺牲的。祈云，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人牺牲。
我问她河南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以后可以去找她玩。她说离她家不远的地方即是少林寺。我问她去玩过没有，她说没有，每次离家回家的车上会经过那里。车在那里不会停下。她补充说。我问她多久会回一次家。她说是一年一次，都是过年回家，回一次家车费五六百太贵，大巴车也始终坐不惯，一路上总是呕吐不止。这次春节过后出来，就一直没有回过家。我知道她的工资一个月只有1500，每个月寄回家1000，自己一个月各样花销不会多于500。
但那依然是一张年轻的脸，脸上时常露着少女的羞涩笑容，手机里装着时下流行的歌曲，很喜欢把玩我放在桌面上放歌的Mp4。只不过我看着她溢满笑容的脸心里总有一阵难过，曾经我以为，那就是湮没了。
我想，当时支撑着我干完那一个月的力量或许是因为，这个夏天过后我将去远方读大学，而工作对于林叶萍，却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这亦是她的远方，却比我艰难多了。曾经我以为，我是比她幸运的。
那时候的我太过年轻气盛，我以为少年都该在逐梦的路途上，我以为干净体面的生活是人人都该拥有的。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比林叶萍更晚一些见识生活的真相。生活总是千疮百孔捉襟见肘的。不过时至今日我依旧无法下结论的是，这样的真相，是否只是对一部分人而言。
做满一个月我就走了，原本还打算再撑半个月，父亲看我太累，就让我不要去了。我也不想逞强，确实累得够呛的，每晚碰到床就能睡着，早上六点多起床比读书时还艰难，想想一个月也够了，体验生活什么的并没有觉得，我知道很多人，包括我的父母，就是这样卖着力气在讨生活。原本也只是打算挣些钱作一趟短途旅行，一个月的工资也差不多了，只是比预想的要拮据一些吧。最后那天也没确定不再去了，也没和相熟的那些人道再见。我在她们的世界里出现，慢慢地同甘共苦般情真意切，待到一走，彼此也是心无挂碍，真正地江湖相忘。不知道若是世上的关系都如此般，是好是坏。
五天后我去那家厂拿工钱，背包里装着那只旧的Mp4，特意下载了很多歌，准备把它送给林叶萍。我在厂里转了两圈，也没有看到林叶萍，问起老板娘，她说林叶萍回老家了，走了两天了，她爸爸给人家盖房子时从楼顶上摔了下来。我问老板娘摔得多严重，她也说不清楚。
我骑着自行车回家，头顶阳光猛烈，照在我一个月下来已经黑了不少的手臂上。在路上我想起有一天早晨，我到厂里的时间比往常早了一些，推着车到遮阳棚停车的时候，我看到在食堂外边水池里洗头的林叶萍，那个水池是人们吃完饭洗手用的，她洗完头，一只手拿着一面小镜子小心地梳理头发，她看到我的时候，脸上又露出羞怯的笑容，那个笑容里，有一点点悲凉，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还往下滴着水，但是那一刻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她美不胜收。我当然知道，那种美，非有代价不可。
剩下的一个多月我都是面对着电脑度过，旅行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成行，很多事我们总是不能如愿以偿，这没有更多话可以说。那时候空间里全都是关于大学的讯息，各种关于如何度过大学的励志文章被到处转载、分享，甚至四六级的攻略都已经有人备下。说来读书走来的这些人，Q上基本就是“同学”，每次面对的话题也都一样，中考了，高考了，大学了，恋爱了，热恋失恋了，再往后估计就是找工作，差不多就这些，真够整齐划一的，几乎不会出现你在读书我在生孩子这种情况。
而当时的我以为即将拥有一段最为奇妙的旅程，“神圣的殿堂”——多少高三学子曾如我，这样称呼它。我想，若是让高三学生提前体验一段大学生活，回去要么是不拼了，干什么不比读大学强？要么是头悬梁锥刺股死命拼，拼到京城名校去。
当我后来每次认真听完一堂课就深感生命被浪费的时候，慢慢实践“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十字方针的时候，跟着室友对着电脑里的化妆节目又过完一晚上的时候，我知道，这是生活对我开的许多玩笑中的一个。就像，那种时候我会想起林叶萍来，就像生活对林叶萍开的玩笑一样。
当我背着帆布包混迹在那些花枝招展的人群中间，当我凝视其中一张面容模糊的脸，我能够记起那湿漉漉的滴水的头发，那带着悲凉的笑容。我开始分不清楚幸与不幸的区别。我只看到，我们每个人在阳光下的影子，是如此相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