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故乡
文/戴梦卉
叶子在来回颠簸的公交上，透过喧闹的人群，听着硬币投入的叮咚作响声，又一次开始思念那个从不使用硬币的故乡。
叶子，这个在中国大地上像手机一样泛滥的名字，于某个深秋的夜里，一个出生在青藏高原的女孩拥有了它。看着眼前总望不到尽头的高山，裸露的土壤泛着暗红，只有零星的绿色宣告着生命的存在。小叶子一个人的时候总在寻思着：越过那些高山，我会看到什么样的世界？“小叶子！”奶奶在唤自己了。小叶子拾起装着牛粪的篮子小跑了回去。“叶子她妈，你们家那位又寄东西来了哟！”老远便听到同村的李婶婶又嚷嚷着了。每每此时，叶子的脑袋总是高高地扬起，写满了毫不遮掩的自豪，去外乡工作的父亲会寄回很多漂亮的衣裳，有时还会寄些好吃的或是新奇的小玩意。小叶子的母亲只是笑着接过包裹，但她的喜悦却在眼中不断跃动。
那天叶子做了个梦，她穿着父亲买的裙子，穿过村里的核桃园，穿过连绵的高山，穿过广阔的草原……流逝的时间就像一个妖女，有时漫不经心地在你眼前摇摆，下一刻又倏忽不见了。叶子，是的，当年的小女孩即将升入初中，已然不再是那个天天乱窜于山间的小叶子。和往常一样，从隔壁村放学回来，她穿过那密密麻麻的核桃树，上面已经结满了绿色的果实。屋子里似乎传来母亲的哭声，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昏黄的灯光下，只见母亲一个人坐在桌边哭泣，桌上隐约可见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而祖母坐在炕上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月光映照下她的表情带了些许诡异。
这样的场景，即使在多年之后，叶子每当想起依旧觉得有些窒息。此后的日子如常，祖母会偶尔出去捡拾牛粪，母亲在核桃园里忙活着，没有人提及那晚。只是叶子发现，那个远在外乡打工的父亲似乎很久很久没有消息了。她去问正在补鞋子的祖母，祖母手上的针线活顿了一下，然后只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岁月刻下的沟壑忽然让叶子觉得害怕，祖母没有多说只是让她不要去询问母亲，待祖母起身离开时，微不可闻的叹息飘进叶子的心里。
凭借优异的成绩叶子进入了县城的学校，村子里的人都帮着叶子家里凑了些钱。坐在车上的叶子，手里攥着那些面值一元的钞票很兴奋，终于就要见到山后面的那个世界了吧。取代了核桃园的是三四层的小楼房，随处可见写着“清真”二字的小饭馆，还有带着各色头巾的异族妇女。
其实当习惯了生活中的改变，波澜之后的时光也就平淡如水了。六月的天，青藏高原的太阳依旧很刺目，明晃晃的让人不自觉地失神。叶子像往常一样抱着作业本向老师请教问题，一个电话打断了老师的讲解，更打断了她以为永远如此平淡，循规蹈矩的日子。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中总算是听懂，祖母不行了，要叶子赶快回家。叶子把一张纸币投入车中，看着眼前出现的核桃树，那上面挂满了一个个绿油油的果子，像有什么隐藏其中但始终看不到。打开门，祖母躺在床上，屋里很静，母亲坐在床头没有说话，低着头，那滑落的银丝挡住了她的双眸。很快，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出现在叶子的视线，尽管很是陌生，但叶子看着自己与他有着七八分相似的眉眼还是在心里低低得唤了声“爸爸”。屋子里的气压很低，似乎可以听见呼吸和心跳，迟缓的或是不安的。
叶子坐在一边不说话，但她感觉到祖母和父亲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待到后来叶子一个人奔走于南方某座城市中，回忆起那几天，总觉得一切如此模糊而又不真实。只听得纷乱的哭声，祖母走前似乎一直在哀求着母亲什么，那个男人忙里忙外张罗着丧事。祖母被抬走时，叶子没有哭，直到后来她回到这片土地，独自走在熟悉的山间，穿过那片核桃园，恍惚间醒悟到：死了，就是再也找不到了。那些曾一起走过的路，一起看过的风景，无论你多么的渴望，多么祈求，在无数个夜里向着真神或是向着宇宙中不知名的神灵呼唤着，死去的人都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一刻，叶子哭了，像个孩子，面对着那片核桃园，眼泪模糊了所有的颜色。叶子不清楚母亲和那个是自己父亲的男人说过什么，只知道祖母的遗愿是自己能和父亲去远方的大城市里生活，而那个一辈子守在村里，一辈子守着核桃园的女人终是不忍拒绝老人临死时的唯一请求，她答应了。
叶子离开的那天，母亲在门前剥核桃皮，那层绿色的表皮极具腐蚀性和毒性，即使带着橡胶手套，母亲的双手也泛着黑黄色，而里面则是核桃坚硬的外壳，包裹着鲜嫩的果肉。带着母亲亲手剥的一袋核桃，叶子去往了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城市。核桃的果实，就像这场人生吧，带着诱惑的毒液，坚硬的外壳，渴望着里面那一丁点的甘甜果肉。
南方的夏天闷热，潮湿，到处都是嗡嗡作响的空调。父亲把叶子带到一个干净的小区，那里竖满了好看干净的楼房，父亲说：“叶子，这是你的家。”只不过，房子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和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孩，而满屋子都是有关这三个人的照片，似乎不断在告诫着叶子：你是这个家的入侵者！初到南方大城市的叶子很新奇，似乎随处都是哗啦作响的硬币，高楼大厦，亭台楼阁，叶子知道这是个不一样的世界，真正越过了那些山峦后的世界。蝉鸣有些让人困顿，这样的天不由得就让人联想到暴风雨来临前，平静却隐隐的不安。某天闷热的午后，终于大型“家庭战争”爆发，混杂着女人的叫嚷声，小孩的哭泣声，男人的怒吼声，以及屋子里一地的狼藉。而叶子至始至终都不过是个局外人，尽管她是这场战争的主题。男人送叶子走的那天，眼里写着愧疚，离开一个没有温暖的家对叶子而言远没有那些长大了的核桃树值得留恋，寄宿制的学校叶子很容易就习惯了，只是相较从前的学校，这里的花销着实让她咂舌了很久。叶子很喜欢南方，她喜欢那些亭台楼阁，喜欢那些有关江南才子佳人的传说，喜欢走在某个静谧的小镇，感受江南特有的风情。
每每谈及故乡，叶子总会迟疑，在南方居住的这些岁月她早已习惯了江南的细雨和盛夏，习惯了在繁华的都市里穿梭于拥挤的人流，而回去看望母亲更像一次远行。连绵的高山，那个偏远闭塞的小村，没有电脑，没有商场，只有一直伫立在那儿的核桃树，就像是表明自己生死都不会离开那个小村的母亲。“故乡啊！”叶子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物，喃喃自语。是的，哪里才是她的故乡？
叶子的眼前浮现出的是母亲门前的那个核桃园，是在阳光下绚丽刺目的大片油菜花田，是江南连绵的细雨，这都是属于她的记忆，是她曾经历过的岁月，听觉，视觉，嗅觉，触觉，无一不在提醒她，这就是她的故乡。
何处故乡？那里有我们挥霍过的青春，有我们遗落的欢笑和泪水，爱着我们和我们所爱的人都在那里等候，在某个花开的季节，终会回归。
故乡，是我们心上的一座桥。时光荏苒，始终开满花朵，我们站在桥的这头，微笑流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