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人全然不知月女躲在树上,只是一路言笑晏晏,向小清潭而去。这样又行了两刻钟光景,到得小清潭边。小清潭位于众山之间,月女急躲入一棵树后偷看下面情景。这时小清潭前已经聚了三四百人,为首的正是庐山五老道人和钟家三怪,而潭正中有一个岛上山洞,武林人士均是远远望着山洞,想必黎寥落就在其中。月女刚想出手,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
阴僧走到一间破佛庙之中,向释迦佛像略一低首,回头四顾,并无一人。他正觉惊异,忽然感觉眼前一花,佛像后一个黑衣人跃出,一掌袭来,他仓促下左手出掌对上,顿时被那内力压到双腿一软,当即跪地。惊惧之下,他右手一摆,向黑衣人打去,但是黑衣人纵身一跳,退到佛像肚上,手作蛇状,向前一展,阴僧眼中一闪,似有千万朵诡异的五彩花朵向自己飞来。他未及退避,已被那些花朵围在其中,花朵迅即在地上生根,开了又谢,谢中生苞,苞又变花,他觉出被对方幻觉困住,大喝一声道:“破!”
手中九道阴火向地下这纷繁之花烧去,九重阴火怒焚,花朵瞬间破灭,他长袖一摆,这间庙顿成火海幻象。他强用幻觉切入对方为自己设的梦境,再合十向上望去,那黑衣人却早已不见。他只觉肩上被人一拍,惊惧不已,蓦然回头,却见搭上肩膀的,是一只黑色的夜叉之手。他奋力挣开这手,猛然发现又被围在重重地狱之中,眼前是诸位阎王、判官、无常与众多小鬼。他虽慌不乱,迅即转身,手中不断结印,又是九道阴火飞出,这每道阴火却又分为九道,阴火不断增长,分袭他眼中看到的大小妖怪,这些鬼怪顿时惨叫声四起。忽然一道声响打乱了这些惨叫,他心中不由跳了一下。
是催魂铃。那些周围的魂灵灰飞烟灭,化为漫天齑粉,他不敢懈怠,可是手中却无法器可阻这道声惑,赶忙撕了僧袍堵入双耳,同时闭目诵经。饶是他如此迅捷阻那铃声,仍仿佛感觉有虫在咬噬内心,心知这般下去,必要受那铃声所惑,于是强自咬破食指,鲜血飞出,朝那铃声的来源飘去。催魂铃吸入这丝鲜血,仿是满足了一时之需,慢慢沉睡下去。这催魂铃非有极大内力者不能使用,而即便施用者能力再强,一天内也只能使用一次,故而已为他破去。
催魂铃消,阴僧足尖一点,使出“电光火石”,双袖飞打黑衣人,黑衣人不闪不避,任那双袖打到身上。双袖沾上黑衣人身边,却被紧紧抓住,阴僧正想退去,哪知长袖被对方用力一牵,身子反而倒卷着送向那人。仓促之下,阴僧双足掠起,向黑衣人胸口踢去,而对方丝毫不动,竟似漩涡一般,将阴僧双足吸到胸前,牢牢定住。阴僧脸上冷汗涔涔流下,只怕不过一刻,自己将因内力难以运转而死。
这一瞬间,他眼中竟也显过佛祖模样。想到今生活得不长,还有诸多憾事未了,更想到父亲看他的最后一眼,眶中泪水,终于洒了下来。
见他如此情状,黑衣人哼了一声,收了内力。他重重跌到地上,抬头看着黑衣人,心中惊疑不定。
这时黑衣人取下布罩,阴僧赶忙跪上前去,喊道:“师父!”
“哼,师父,你倒是还认得我这个师父,为师可是羞惭得很哪。”独眼罗汉冷道,“你为了那女子,还把为师放在眼里吗?”
阴僧急道:“徒儿岂敢。”
独眼罗汉看着眼前徒弟,心中终是不忍:“我承认为师这些年来为了培养你做高手,让你受了不少苦,包括让你受佛家之戒。可若不是佛家之戒,为师也难保你躲过江湖人的耳目。况且习武之人,最忌****焚身,我当年目睹你父亲为那魅影乱神,反致大局扭转全盘皆输,心痛岂可用言语道出?”见阴僧沉默不语,他又道:“我本以为你在佛下受教,自当明辨事理,不受这爱别离之苦,哪曾想你终是为那黎寥落所惑。还好我早看破你心事,将你截在此地,否则你不是和你爹一样重蹈覆辙,终当为那女子坏了大局?我告诉你,那女子就在小清潭,若你要去,为师并不拦你。但是你可要想清楚,父仇、武林和区区一女子相比,究竟什么更重要?”
阴僧抬起头来,朝向仍是冷眼相对的独眼罗汉,心中悲戚,又不由得向门外望去,他该如何取舍?
“天下虽大,舍你其谁?”
他犹记得对那袭紫衣的承诺。
那年他年方二十,受师父之命,去往蜀中。蜀中圣教是由父亲部下素鳞后来重建的,但是多年来素鳞都坚持新教与旧教没有关系,不愿与旧教部众合并。不料素鳞偶遇流觞,被其打伤,不治而亡,听说圣教交由素鳞徒弟--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掌教,他便在这时与新任教主商讨圣教归属。
他本以为这是件不容易的差事,师父交待他,如果圣教还是不愿合并,只好用强。
见面那时,紫衣女子虽微含哀伤,却一脸明媚,将他的双眼映得发光,而那女子,也有一瞬的失神。
就是这样的一见钟情。
他回想来也觉得好笑,不是没在庙里看过那些善男信女,也不是没在佛像下一遍遍诵经,佛只告诉他要心如止水,不能动之以情,可佛的慈悲,竟不也是一滴沾染人情的眼泪吗?
只是三天,一切都顺利谈妥,圣教归他执掌。回去的时候,女子折下一朵菊花放到他手心里,伤感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记住吧。”
他劝道:“这朵花,若是盛开到将来……”
“花开花谢,都是一瞬。”女子想笑,却终是黯然。
“我在想,若是有一天我报得大仇,坐拥天下,那时我们,就可以安心在一起了……”
“不会的,”女子摇头,泪在她眼底氤氲开来,她终究道,“那时的我们会活得很累很累。你看江湖榜上那些高手,有几个是快活的,又有几个得寻自己挚爱女子,更有几个能与佳人相伴一生?那时的我们,早就老了。”
他怔然无语,女子拭拭眼角,行礼道:“教主你放心,蜀中有我,必不负重任。诗三百言:‘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而对我言,三日相伴,已如三年,妾心甚满,至于以后,再说不迟,一路顺风,路上小心!”
他骑上马,策马扬鞭,却在转角处蓦然回头,佳人与一地碎菊,凝涕相看,他对那女子喊道:“天下虽大,舍你其谁?”
“你到底如何决定?”独眼罗汉问道。
种种缱绻,将阴僧的回忆拉得疼痛不已。他大喊一声,猛地在回忆中抽出被那女子牵着的手,一切都支离破碎,泪如碎珠在他脸上乱走。
“徒儿知错了,不敢有负师父重托,”阴僧跪到独眼罗汉面前,双眼紧闭,“请师父责罚。”
独眼罗汉扶起爱徒,想道:“这孩子终是年少,他还是听我的。”对他叹道:“听说你在苏州和苏博望动过手了?算上流觞、玉无缘,如今你已碰过三个江湖榜上排名前十的高手了,你觉得以你的武功,可以在江湖上排第几呢?”
阴僧想到若论单打独斗,自己必不能从以上三人中任一人那里讨得好去,不由踌躇,沉吟不决,独眼罗汉见他哑然,又安慰道:“你不必自责,那流觞既排第三,武功自是天下难敌。苏博望剑得叶一眉亲传,以我看他才算是剑圣传人。而玉无缘平时小心谨慎,连我都看走了眼,这家伙能把他师兄赶走,功夫杂乱阴毒只怕犹胜苏博望,江湖实名,恐能排入前五,或是你命中克星也不一定。你记得教主当年留下的阴阳之争,就该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流觞虽死,江湖高手仍在,以我看来,玉无缘最有可能和你一争天下。”
独眼罗汉说到这里,阴僧似有所悟,道:“师父,这次在苏州,我发现那月女居然得了流觞的内功?”
“哦?”独眼罗汉双眼一紧,道,“难道你会和这女子阴阳之争?不管怎样,你须要答应我,如果任何人敢挡道,格杀勿论。”
阴僧看出师父眼里的杀气,不由道:“师父,徒儿纵有此念,却无屠龙之术啊。”
“深山大泽,必生龙蛇,既有龙蛇,何患无屠龙之术?”独眼罗汉脸露奇幻色彩,猛然看向阴僧,“今日我有让你神功盖世的方法,你想不想学?”
“徒儿自然想学,请师父授我神功!”阴僧眼中不由泛出激动神色。
“付教主当年赐我这燃灯洗髓大法,我今日便用此功度你!盘坐忘我,气归元海!”独眼罗汉忽命道。
阴僧依样端坐,独眼罗汉大吼一声,绕着阴僧盘走起来,不时推出一掌,每一掌看似如狂涛怒浪,打到阴僧身上却波澜不惊。阴僧浑身越来越热,似有狂火沾身,五脏欲焚,原本所练极阴功力,竟似被全身上下那火焚尽,他受不了这炎灼,一口鲜血吐出。
独眼罗汉见状,扶起他脖颈,喂入一颗红色丹药。然后继续挥舞掌风如前,阴僧强忍这撕心之痛,专心受功,听得独眼罗汉在耳边沉声道:“燃灯洗髓,其实是让你这阴冷功夫变为熊熊烈火,把全身经脉正反各打通两次,你须得要承受此等痛苦,方能穿金造石、水火并一。神功若成,你排名前面,大概也就只有七星老道和羽仙了。”
眼前天地变小,阴僧感到自己变得极大,星月转行,仿佛只在自己手中,浑身力气,似乎突然无法用完。又忽然,天地混沌,蒙鸿洞开,嘘气为风雨,吹气为雷电,睁眼为昼,闭眼为夜,江河山川,都若在心中畅开。他猛地睁开双眼,一声长啸,竟激得佛像四分五裂,轰然中开,这件破庙,也被激得摇摇欲坠。
“师父,这就是燃灯洗髓大法吗?我练成这等神功了吗?”
无人应答,阴僧蓦然回过头来,却见独眼罗汉已然不支,似乎就要倒下,他赶忙抱起独眼罗汉,狂喊道:“师父!”
独眼罗汉七窍流出汩汩鲜血,却摆摆手道:“你神功已成,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了。今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不……师父,你不会死的……”阴僧悲道。
“我固知死生为一,当年若非教主托孤,必当随他而去。你千万记住,欲为天下先,必舍儿女情,妇人之仁更不可有。”独眼罗汉谆谆教诲,脸上又转过欣慰神色,向虚空中伸出手去,喃喃道:“教主,无相随你来了,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完成了。哈哈哈……”
笑声忽然中断,怀中独眼罗汉已然坐化,阴僧闭上双眼,默诵法咒。父亲亡后,惟有师父待他如慈父一般,而如今,这个世上他心中唯一的至亲,就这样为了他撒手人寰。
月女回过头来,惊异地看着神鹰王,不耐道:“干嘛拦我?”
“我去。”神鹰王十分平静。“凭你功夫,也未必能打得赢这些家伙吧。”月女疑道。
“黎姊姊说过,不能让你涉险,我虽愚鲁,这点却记住了,”神鹰王神情坚毅,挥手止住还待言语的月女,“趁我和他们对抗,你趁机进那洞中救人。”
月女心中一热,却道:“我可是很怕水的。”“不是还有我的神鹰吗?”神鹰王刚欲动手,月女将他一拉,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神鹰王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长矛一摆,竟直从这小山腰上跃了下去。
长矛当先落地,武林中人,纷纷闪避开来,神鹰王哈哈大笑,道:“今日来的既都是英雄,又何必群起而攻之,对一女子出此下策?”
武林中已有人对骂回去,更有人操起武器准备动手,钟家三怪的老大钟青龙抬起手止住哄闹,往前一跨道:“你是魔教的?既是魔教妖人,就该知道我们正道中人从不对魔教败类讲规矩。”
“哦,那么所谓的正道中就没有英雄吗?”神鹰王虽是照月女传音重复话语,却也显出几分镇定,月女看他如此英雄气概,不禁偷笑。
“怎会没有英雄?”终于有人不忿地站出来,“在下瀛洲丘不平,来向阁下请教!”
这丘不平个子不高,浑身黝黑,双手各绑着十几个银环,周身背着几十把飞刀。他并非中土人士,不知庐山派和鬼愁门在这里的威名,钟青龙正欲阻止此人,没想到丘不平赤足一跃,手中已有五道飞刀向神鹰王袭去。月女嘱咐神鹰王挑动此中高手和他单打独斗,更教他在比武中挫败这些江湖人士的锐气,如此当可拖延时间等阴僧前来相助。
神鹰王胸前虽有宝甲,却也不得不避开这些打向头上的暗器,但他年纪轻轻,内功已是上乘,长矛一晃,反向丘不平刺去,丘不平像小丑一般左腾右跃,在场不禁有人笑出声来。哪知丘不平眼中恶意一闪,口中一道毒针吐出,向神鹰王脸上飞去,神鹰王慌张退开。这丘不平得一缓势,又掷出五道飞刀,神鹰王怒焰腾起,大吼一声,长矛电转,抡成圆圈,护在身边,飞刀全被打开,丘不平哪料到神鹰王一吼如斯威猛,顿时腿一软,吓倒在地。神鹰王已听月女劝告,不杀前来比武之人,长矛一卷,将他挑到一旁。
“看来武林无人,倒是真的!”神鹰王得意笑道,“如斯匹夫,易敢上来挑战!”
“既然阁下欺我中原武林无人,”上来一人白衣胜雪,月女仿是看到那人,再细一看,却无那人清冷傲气,“在下西域乌木真,愿和阁下亲近亲近。”
“什么叫亲近?我跟你不亲近!”神鹰王皱眉道,“既然来自西域,那你岂是中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