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女紧追在玉无缘身后,想到方文初惨死,今后和亲哥哥大概也会形同陌路,苍凉之感顿生,不由暗道:“若是不能杀了玉无缘,只怕文初泉下有知,我心亦不安。今日不论其他,一定要报仇!”
她身上已然没有暗月箭,长索一兜,向玉无缘套去,玉无缘闪身避开,停住脚步道:“小月,你为什么一意孤行,我和你的仇怨,真有那么深吗?”月女面无表情,道:“不错!”
玉无缘一手抓住扔来的长索,厉声道:“何必要如此兵刃相见?就算你是付悠雨,就算我杀了方文初,你就一定要杀了我?”月女冷笑道:“对,对,对极了,你是天下第一,我们这些小人物,只配为你开道。你不知道你那些‘就算’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你只看到你的前途,哪能注意到我们这些凡人的当下?”
这些话说到玉无缘心坎上,不禁激起他心中阵阵波动。他向来自视甚高,然而这一路出门,眼见流觞大师、七星道人、顾远等高手纷纷殒命,更因一时贪念,导致月女离自己而去,想到越溪女和乔太公一对情侣最后也不过化成一堆灰烬。一时前尘种种涌上心头,他一瞬间心灰意冷,只觉得若能死在心爱之人手上,也不枉此生,玉无缘忽地闭上双眼,道:“你杀了我吧!”
月女一愣,问道:“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玉无缘轻哂一笑,并不做声,月女疑惑不已,但看他神色似乎不像作伪,走到玉无缘面前,伸起手来,继而想到若是当真下手,面前这人就再也不能复活了,不由又放下手去。但眼前忽浮现出方文初惨死的情景,她一咬牙,再次缓缓伸起手来。
“玉公子,你不出手,反让一个小姑娘摆布,这算什么?”
玉无缘睁开双眼,和放下手的月女一起望向坐在轮椅上被一年轻女子推着前来的老妇。这老妇皱纹极重,然而眼角眉梢,依稀可以想见当年风采。玉无缘见此老妇,冷冷道:“我的事不用老祖宗管,老祖宗不好好歇在家里,怎么到这里来了?”
原来这老妇正是江湖榜上排名第八的唐家老祖宗唐天花,也是如今唐门的掌门。她已然六十有余,今日竟又出现在青城山上,饶是玉无缘失去求生之念,这一刻心下也吃了一惊。
唐天花作疲累状道:“听闻七星道人要借剑结缘,老身虽然一把骨头已经僵了,也想上青城山去凑凑热闹。”“是吗?”玉无缘道,“可惜魔教攻来,七星道人今日已然仙去,老祖宗见不到他了。”
“是吗?老身可真不凑巧啊……”唐天花只是叹息,眼中却无一丝惊诧之意。玉无缘明鉴一出,立马觉察,忽又想到:“金步摇叛出唐门后,连唐门暗器都不敢明目张胆使用,怎敢私自加入魔教?”玉无缘何等精明之人,一下子俱都想清,换作谦和语气,道:“老祖宗既然并非为玉某人而来,就请快快上山除魔,让玉某人和这位姑娘处理私事,如何?”
唐天花摆手道:“那可不成,看你这样子,若这姑娘对你出手,你是不准备还手了,那我岂不是眼见你死在我面前?纵江湖说我唐门冷血,我也不能如此袖手旁观啊。”月女寒声道:“这样的伪君子,唐门也要救吗?”
“哦?”唐天花眯起双眼,“老身倒是好奇,弄玉公子天下闻名,怎么会是伪君子呢?”月女正要答话,玉无缘喝道:“小月!你要杀就杀,废话那么多,岂不无趣得很?”
月女正欲反驳,忽听玉无缘传音道:“这人不是好人,你若和她多说,只怕我们都要落入她的彀套之中,不如换个地方,再杀我不迟!”月女亦传音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若是借机逃跑呢?”
玉无缘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月女亦然两眼瞪圆,不肯相让。唐天花自是聪明人,看出两人传音对话,唇边微咧,袖中两道暗器射出,分别打向两人。玉无缘和月女双足一分,各自避开,哪知那暗器竟也似长了眼睛,随之转开,仍向两人飞去。玉无缘无可奈何,取下腰间玉笛,一把撞开暗器,月女则是右手出指轻轻一点,将暗器弹开。哪知那两个被打开的暗器应声而破,一股白烟从中冒出,玉无缘和月女始料不及,不等反应过来,已经昏倒过去。
推轮椅的女子笑道:“老祖宗的‘纸里包火’果然厉害,没想到高手如玉无缘,都不能料到您暗器中包裹的软香散。”唐天花摇头道:“你有所不知,今日玉无缘定是恶战一场,所受内伤极大,才为我所擒。若是换作平时,他有鱼肠剑在手,我这‘纸里包火’再厉害,也不会是他的对手。”又吩咐道:“佳儿,你去把玉儿和盛儿喊来,先把这两个人搬进那破庙中。”
唐佳问道:“不直接杀了他们?”唐天花叹道:“你怎么还是这般性急?现下我不明山上形势,只听玉无缘说七星道人已死。若是就此杀了两人,却被人发觉,我们唐门可还没有那么大的本领可以一手遮天!”
月女昏昏沉沉,忽觉一道凉意从体内涌出,受那清凉感一引,蓦地清醒过来。她偷偷往四周望去,发现自己和玉无缘一道,被放置在一张罩着黄布的桌子下,而玉无缘仍旧昏迷不醒。月女想起两人是被唐天花迷雾弄晕,心中暗道:“玉无缘体内一直蕴有辟毒珠,怎么会中唐天花的毒?而我却反而能解此毒?莫非是当时为我解凤舞绝之毒……”她瞅着玉无缘,满脸不信,心中却生极大震动。
“唐翠摇,你怎生带外人来了?”外面有女子问道。
“唐玉,你有所不知,这家伙知道玉无缘在我们手上,偏要找机会杀他。我没有办法,只有把这家伙带过来了。”这声音太过熟悉,听得月女心中一震,来人竟是金步摇。月女适才在台上一心观看玉无缘与阴僧一战,无心他顾,这时再听此人声音,不由恨恨捏紧手心。
那唐玉道:“老祖宗马上就回来了。不过你这次没办成老祖宗交待的任务,只怕她怪罪下来,我们也帮不了你。”
金步摇干笑道:“玉妹子说笑了,若是你肯为我说几句好话,老祖宗必当从轻处罚,玉妹子你就帮帮我吧。”唐玉冷哼道:“翠摇姐,‘妹子’这个称呼我可不敢当。当年你得老祖宗疼爱恃宠之时,何等威风?我们这些姐妹兄弟,你一个都不放在眼里。我和唐盛不过犯了小小错误,你就要将我俩打得皮开肉绽,那滋味,不知我这辈子怎生忘却。虽然你窃走唐门秘笈,老祖宗最后也只是给你一掌,嘱你终生不得再用唐家名字和功夫。我看你还是自己抱着老祖宗大腿,比我求情要有用得多。”
金步摇自觉赧颜,道:“当年我不懂事,得罪各位姐妹兄弟,实在是大错特错,今日想来,亦是惭愧至极。若你能帮我求情,我将来必定重新做人,再报答玉妹子!”
唐玉厌恶道:“谁敢要你报答?老祖宗逐你出门,却仍让你留在蜀中,真是仁慈。你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丢尽了唐门的脸,我可真以你为耻!”
金步摇咬牙道:“如此说来,你是一定不帮我说情了?”唐玉冷冷一哼,不再言语,金步摇笑道:“好极,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求你。我唐翠摇向来是敢作敢当,不过是因为一时贪心,破了门规,才被老祖宗逐出门户。虽然略有过失,但是心在唐门,老祖宗责怪下来,我亦无悔!”
“你真无悔?”这一道问话轻轻道来,庙中唐家二人却俱都变了脸色,连忙俯身跪下。月女偷从一角缝隙往外望出,发觉这是一间残破佛庙。原来青城山前山为道后山拜佛,现今佛教势微,故而这破庙竟不得修葺。庙内除此二人外,有一白衣男子面朝寺外,只留下个背影。唐天花被先前那女子用轮椅推进寺内,这时一双寒目射向跪下的金步摇,又温软道:“翠摇,你莫非还真以为,现今情形与当年并无二致?”
金步摇抬起头来,一脸惶恐,讶道:“老祖宗的意思是……”
唐天花不理她,却面向白衣男子道:“你又是什么来头?居然敢找我要人?”白衣男子行礼道:“在下御剑,乃是阴僧手下。”一听“御剑”二字,月女心中一动,想到初来成都,在路上晃过的男子身影,正是御剑。只是他惯着黑衫,一下子换成白衣,又短了发梢,故而这两次均未认出。
“我问过下山的人了,阴僧今日大败,还有什么话可说?”唐天花并不待见御剑,打个哈欠,懒懒问道。
御剑脸上微变,赔笑道:“御剑今日赶来,并非为了阴僧,而是为了恭喜老祖宗。”唐天花奇道:“哦?有什么好恭喜的,我倒想听你说说。”御剑道:“如今七星、流觞、顾远一去,江湖榜上,老祖宗的排名不是可以往前移好几个了么?”
唐天花摇头道:“我一把年纪了,江湖榜上的排名也看不了几天了。再说如今人才辈出,阴僧大败玉无缘,可排第二,又多了一个付悠雨,负阴、抱阳重出江湖,哪里还有我这老东西的位置?”
御剑一听此言,心下暗喜,知道唐天花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是言语中仍暗显出对江湖榜的热切,于是他问道:“老祖宗,你捉了玉无缘和月女,是也不是?”
“那便如何?”
御剑笑道:“月女就是付悠雨,若你将这二人除去,江湖上高手岂不就又少了许多?”金步摇也插嘴道:“老祖宗,这两人当年欺我太甚,今日真该杀了解恨。”
唐天花盯紧两人,似笑非笑道:“御剑,我倒是问你,你到底是谁的手下,怎么敢出这种杀自己主子妹妹的主意?”御剑面上一热,道:“老祖宗果然棋高一着,我的确不是阴僧手下,我可是正道中人。”
“正道?敢问你是什么正道?”唐天花眼神变了,厉声问道。
“实不相瞒,我是羽仙人弟子,也就是羽仙人安插在阴僧身边的卧底。”
此话一出,金步摇亦是一惊,看着身边御剑微呆,月女也好生吃惊。想到越芙蓉能得到不少关于阴僧的消息,原来竟是御剑传的口讯。而苏州风雨堡内突起变故,姜容能得知阴僧企图,怀疑很久的内奸,也必是他无疑了。
唐天花听了却不以为意,道:“原来是羽仙人的弟子,怎么,羽仙人竟瞧得起我么?”
“相信老祖宗知道,师父不喜欢出武陵源,是以平日大事,都交与另三位仙人打点。哪知今日四仙去二,剩下的伶仃仙又叛出武陵源,故而如今武陵源亦是无人。若是老祖宗能帮忙除魔,师父一定会很高兴。”
唐天花瞟御剑一眼,道:“我倒不知道,羽仙也会想杀玉无缘啊。”御剑本想编个理由,看唐天花凌厉眼神,终于如实道:“其实我原本也是剑圣之材……”
“剑圣之材?”唐天花疑道。
“不错,当年入修罗鬼谷,也有我一份。我和玉无缘本算是兄弟一场,没想到关键时刻他居然对我出手。我着他一剑,本以为必死,哪知后来师父来到修罗鬼谷,探我鼻息,知我还有一线生机,于是就救我回去,教我剑法。我立志报仇,当然要杀玉无缘。”
唐天花对修罗鬼谷一事略有耳闻,知道历代剑圣选材必要经过这道关卡,一时心中明了,悟道:“剑圣之名,要先用同伴的血来换。玉无缘若不杀你,最后或会被你所杀。”
“所以为报此仇,我斗胆向老祖宗求个人情……”
唐天花冷冷拒绝:“不必说了,看来我在你眼中,只是个办事的工具罢了。”“不敢,御剑恳请老祖宗能看在羽仙之名,让我报得大仇。”御剑眼露仇恨眼色。
“哼,报仇何必假手他人,有本事就自己去胜玉无缘,我唐门可不卖顺水人情!”话锋一变,她一道暗器飞出,御剑鱼肠剑连忙出手,光华一荡,那“纸里包火”立马生效。御剑只猜到这暗器上啐毒,未料到这其中别有洞天,顿时脚步生软,昏昏欲倒。
唐天花道:“当年羽仙只身闯我唐家我就不怕他,如今几十年过去,我唐天花依然不必卖他面子!”唐门弟子均未听过掌门如此言语,不由得惊呆了。
“唐门基业,岂是从顺从中得来的?”唐天花犹自愤愤不平,“我本以为这次天地能够一改颜色,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但阴僧威名,终是留下了。”金步摇点头道:“老祖宗,这次翠摇虽然无功亦也无过。”唐天花猛地一笑,拍着手道:“翠摇,无功便是过,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么?”
金步摇脸色骤变,颤声道:“老祖宗……”
唐天花哼了一声,道:“你登台上阵,我本望你和阴僧能杀了青城山一众人,毁了它百年声誉,你想重回唐家,自然也没有问题。没想到这样的局面,竟让那玉无缘翻盘,成了他的一盘棋……”唐天花身形猛然从轮椅上拔起,向金步摇飞去。金步摇想逃,但又哪里避得开唐天花的毒掌,正被一掌击中天灵盖,身子一硬,倒在地上。唐天花身子一翻,重又坐上轮椅,微微咳了起来,唐佳连忙递上手帕,扶她擦去唇边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