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都督模样的人被一队官兵簇拥着,笑呵呵地开了口:“迎接流庭公子的,排场自然是不能小。”
“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张迟大人。”流庭哂笑,“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流庭公子应该不会忘记,那****手下来这里追捕钦犯的事吧?”张迟微微笑着,眼里却是一抹杀意。
钦犯?青冷?两个词出现在脑海中,扶苏不由一愣,隐约感到一种阴谋的气息。
张迟的神色间几抹冷洌,随意地笑着,玩弄着手上的佩刀,皮笑肉不笑:“御使阁联名上书,这事已经惊动了皇上。流庭公子,劳烦您和我去走一趟?皇上说了,公子是识大体的人,如果真有什么‘隐情’,不妨说出来。”轻轻地拔刀,他嘴角的肉似乎随之抖了一抖。
“不能去。”诺闻温和的神色微微一沉,压低了声。
“我当然知道。”
流庭微不可闻地一声嗤笑。御使阁那群只知吃睡的酒囊饭袋会联名上书?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没想到那个人还是忍不住要对他下手了,至于皇上——恐怕不是不知道,只是借这件事的机会想给他一个警告罢了。
流庭沉了眸子,周围的人忽然感到一冷。
“流庭,你想拒捕么?”张迟似乎料到他会这样反应,不怒反笑,“你知道拒捕的后果是什么吗?这整个旧迷楼,恐怕也会要和你陪葬。”
旧迷楼的外边无风,只是树隐约的唏唆。似乎为了证明他的话,楼外忽起了隐约的火光。烟味清淡,陡然充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
扶苏站在那边,始终神色未变。
如果拒捕,以流庭的身手,是很容易逃脱的。但他走后,整个旧迷楼,恐怕就要付之一炬了。要怎么做呢?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在这里。诺闻还没有死,闺婉的仇也还没有报。
她的手指颤了颤,几抹锐利的光色若隐若现。
只要她想,就可以轻易地杀了面前的那两人,然后装作惊慌地逃到张迟的身边,娇声软语地祈求饶恕。这样的话,不会有人怀疑她怎么能轻易地杀了两大高手,因为所有人只会以为这两人护她心切,所以才没有防备地遭了暗算……
但是,她扬起了手,却失踪停在那里。这时眼前忽然一暗,扶苏霍然抬头,却发现是诺闻不动声色地将她牢牢护在了身后,那双眼里闪过的却是一丝痛恨。
这样的神色,难道……扶苏心头一跳,霍然抬头望去,却见流庭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张迟。他走得很平稳,每一步向前,都叫前头的人不自觉地退上一退。明明对面一片森然的刀光,却反而是这个手无寸铁的人淡淡哂笑、不置可否。
他似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眸,声色轻轻一扬:“张大人不是要拿我归案吗?还在等什么?”
张迟仿佛有些不敢置信,愣了半晌才大喊一声:“来人,请流庭公子到廷尉衙门一叙。”
话音一落,当即上来几个侍卫,拿着几条粗厚的锁链往流庭身上套。他们的动作有些颤抖,好半天才将链子挂上,上锁的时候那人手一颤,险些又把锁掉落在地上。
流庭讥诮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全身被束缚的狼狈完全与他无关。锁链划过时在他的手臂上落了道狭长的口子,也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然后,他仿佛没有看到场中的那两人,只是自己转身离去。
满屋子的官兵顿时退了个一干二净,屋子一空,刚才的一切有如错觉。
周围一片寂静。
为什么……
扶苏向后不由后腿一步,一个踉跄下才慌忙撑住了身子。
为什么这个人会就这样叫人带走他?他不是应该反抗的么?他不是应该夺路而逃的么?他不是应该叫那些轻视他的人血流当场的么?但是……为什么他可以这样没有一丝挣扎地任由那些人架了他?他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容忍这种侮辱的吧……
“好了。没事了。”诺闻的视线透过窗棂看着外面渐渐退去的火光,安慰着扶苏,注意却完全没有落在她的身上。眉心微微蹙着,似乎有些担心。
“为什么?”
听到无来由的一句,诺闻一时愣然,却见扶苏清素的面上隐约几分苍白,他有些不忍地别开了视线,轻声道:“你没事就好……”
也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但扶苏听懂了。
轻轻咬了咬唇,扶苏反而冷静了下来。陆续远去的火光映上了她的面,时隐时现,显得有些飘无。
明眼人知道的,忤逆了皇帝的意思,又得罪了丞相,那个人面对的将会是什么。但是,被捕的时候他却还可以是这样泰然的神色。
如果刚才他杀了张迟,那么是他活、她死;但是现在他束手就擒,是她活、他辱。
“诺闻,我们要救他。”扶苏转回视线时,眸中已是一片无喜无怒的平波,直视上诺闻的眼,“不论用什么办法。”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现在只是青楼中的一个小小妓女,淡淡的声色,却不经意中露出了几分疏远和威慑,隐约连周围的风似乎也为之一顿。
她是扶苏。只是蓬莱楼的扶苏。
“我去找白言。”扶苏转身要走,却被诺闻一把拉住。
“白言不可能帮这个帮的。”
扶苏的动作一顿,不禁回头:“为什么?”
“流庭对他有——杀姐之仇。”诺闻看着扶苏的神色,有些无奈道:“当年玉瓷阁的白三小姐钟情流庭,落下一夜风流。最终……因为不满流庭的风流一再苦苦痴缠,落了个投崖自尽的下场。”
扶苏的指尖陡然一颤。是的……白言不可能救流庭。想起什么,她讥诮地一笑,语调淡淡:“我去一趟玉瓷阁。”
“扶苏姑娘,即使去了也不过是徒然浪费时间。”
“不……”扶苏摇了摇头,有些疲惫地揉了投太阳穴,“我只是去确认一件事情,确认过后就回来。”
拾级而下,回眸望去,万千楼阙尽于眼中。方才一时的惊乱下,依旧有不少的人行色匆匆地走着。她徐徐垂下眼睫,掩盖了疲惫。不是不知道白言待她如何,也不是没有去揣摩过他对她言听计从后的又一层深意,只是,他对她依旧不是毫无保留,而她也从来没有多问过什么。但是,这个时候她需要去确认一件事。
天迹的光透过叶间落下,忽然有一片落叶翩悬至不远的池上,顿时一片光色旖旎。
扶苏在池边驻足,不由皱眉。
现在找她做什么,没看见正忙着么?她面色不悦地挑了挑眉,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在清池前头一松手,叶落在池边漾开了一片涟漪,一层,又是一层……渐渐漾满整片池面,最后粼光闪起,豁然又是一片平详如镜。里面隐约落出了模糊的人影,旋即渐渐清晰起来。
对着湖里映出的离落,扶苏显得很不耐烦:“阿落,你很空么?很空你也入世玩两趟好不好,没事找我干什么?”
远在蓬莱楼的离落看着水镜里的那张臭脸,有些哭笑不得:“我才没那些人那么无聊地跑去‘外边’玩。那么久没见,你这态度未免太臭了点吧?”
扶苏轻哼了声:“说吧,叫我什么事?”
“你现在要去找白言?”
“怎么,不行么?”扶苏蹙起了眉。蓬莱楼里的人从来不会过问太多彼此在“外边”的事,更别说远在主楼的离落了。
“就算你去,那人也不会说的。你应该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有些事,说得太明白了反而不好。”
扶苏无奈一笑:“是的,我知道。”
“嗣音就要到去齐国了。”
“嗣音要过来?”扶苏闻言诧异,“他不是在大辛朝当丞相么?”
“就是以使臣的身份来的。”离落笑了笑,但是并不见多少喜意,“他来了后,你可以找他帮忙。”
“使臣?为什么来区区齐国要大辛朝的丞相亲临?”扶苏很快发现了不妥,“嗣音那里发生了什么?”
“那个皇帝开始猜忌他了。这本就在情理之中的,不是么?”离落悠悠地叹了口气,“你也别管那么多了,等他到了后,你去找他帮忙吧。我们这些人都清楚的,以我们的才华去辅佐帝王,免不了功高盖主落个不得善忠的下场。也不是什么可以太过在意的事。”
扶苏默然。
是啊,很多时候他们明知道不会有好下场,却反而做得义无反顾。心明明疲惫了,却要装得毫无知觉。
谁不是这样呢?一次次付出,一次次受到伤害,然后又一次次面对。而她,其实也一直清楚,面对流庭,得到的迟早又是遍体鳞伤的结局……
但是,她忽然想要试一试。
“你……”离落看到扶苏突然黯淡的神色,不由有些担心。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扶苏垂着眸子淡声出语,一扬袖,一阵风起,陡然池上涟漪一阵。等再平息,依旧是绿柳扶岸的景致,没有离落,也没有蓬莱。
心知离落肯定在那边气得直跳脚,但是,如果她真的再一直听他唠叨下去,真怕耳朵会长茧子。
既然他说了嗣音会来,那么应该就是近几天的事了,现在的问题却是——有没有搞错,叫她这么一个青楼女人屁颠颠跑去找那“高高在上”的辛国左丞?她又不是嫌命太长,估计还没靠近就被那些周围的侍卫给“喀嚓”了,如果她“稍微”反抗一下,也怕力量过于惊人把那些个旁观的百姓给吓到呀……
扶苏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离落那家伙怎么经历了几世还这么不谙世事呀?该说他不食人间烟火还是说他天生就只能是个白痴?
早知道刚才应该先叫离落给嗣音传个话。越想越郁闷。扶苏幽幽地吐了口气,转身又回了旧迷楼。
最终还是决定不见白言。就如离落所说的,即使去了,那人也是不会说的。但那已经是明显不过的事,宫内突然出现刺客,这刺客又哪都不去,正巧要来流庭所在的旧迷楼?去了旧迷楼不说,还正好引入流庭的屋子?这个事情,刚好又得以被丞相一系所加以利用……最重要的是,这个刺客,正是白言的侍从——青冷。
不管是不是他设下的局,却注定是和他逃不了关系。
只是没有想到,白言还是把她也算计在其中了。火烧旧迷楼,赌的不就是流庭对她的心吗?只不过——他赌赢了。
她的那个“朋友”赌赢了。她的确没有伤到分毫。
呵,是不是该庆幸呢?扶苏嘴角似乎一扬,却是一片冰冷。
不管如何,她都要救出流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