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以前,仝尧大联考结束,进入附属医院开始实习阶段。
实习医生需要在各科轮转,仝尧首先被分入急诊室。
如果世上真的有死神的话,那么最有可能见到死神的的地点,就是跟他争分夺秒的急诊室。若不是亲身经历,永远都无法理解那里的紧张和压力。后来我发现,那种感觉其实是很奇妙的。人与人之间,会因为一种微妙的关系紧紧的联系在一起:明明躺在平板车上被推进来的是一个满身鲜血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可那些急救医生却能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那条奄奄一息的命从死神手里抢夺回来。。
仝尧去急诊室第一天,半夜的时候,同寝室的人早已经睡熟,他打电话把我从被窝里叫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奈奈,陪我说说话好么?”
我蹑手蹑脚从被窝里爬到黑洞洞的厕所里蹲着,小声说,“啊?你不是在值班么?怎么了?”
仝尧的声音很轻,“奈奈,刚刚死了个病人,”顿了顿,又说,“……是我害死的。”
我手一抖,手机差点儿掉茅坑里,“……啊?!”
他说,“抢救病人的时候,我没有带插管的工具过来。等我返回去拿来的时候,人就已经……”
我对着厕所黑洞洞的茅坑眨了半天眼睛,又对着电话便秘似的“嗯”了半天,也没有嗯出一句能用来安慰他的话。
他说,“你不用安慰我。老师刚刚跟我谈过了,说我还太年轻了,想不到是正常的……”
我立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是啊~你才刚去第一天,哪里知道病人会突然不能呼吸了呢?没有经验,犯错什么的,也是正常的,你就……你就不要太在意了。”说完看了看四周黑咕隆咚的环境,心想刚刚死了的那人可千万别来找我。说这些话,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仝尧轻轻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人的生命真是挺脆弱的。奈奈,我现在真希望你在我身边。”
我心里一动,想了想,说,“……宿舍区铁栅栏上面是尖的,我怕它戳我屁股……”又觉得这样说不妥,“要不你等等,我出去试试。”
他轻笑了一声,“小笨蛋,谁说让你爬墙了,我这不是在跟你打电话?”
我“哦”了一声,又问,“真的不用么?”
他说,“不用。听听你的声音就好。”
挂了电话之后,我在厕所里十分惆怅的蹲了很久。仝尧从头到尾都很平静,语调温柔,一点儿也不像是在表达悲伤,柔得竟会让人想起江南古镇石桥下的小桥流水。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仝尧从没有哪一次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过自己消极的情绪。他所有的悲伤和不快乐,全部都被他自己掩饰了起来。
他那句“我现在真希望你在我身边”甚至是我听他说过的最脆弱的话。
后来时间长了,生死见得多了,仝尧也就不再会半夜打电话给我了。除了他的作息跟我更加不贴合,但我们的关系却始终没有变质过。偶尔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还会讲在急诊室见到的各种病例,说急诊室真是个长见识长阅历的好地方。我给他买了三个可以随手揣在白大褂口袋里那种小本子,套着塑料封面,纸质结实柔韧。我说你每天晚上把一天的见闻都记下来吧,时间久了,一定会有用。仝尧捏着我的脸说小笨蛋真体贴。阳光在他长长的眼睫毛上铺了一层金色的绒毛,他笑得像所有少女漫画中刻画的白马王子那样帅气逼人。
直到有一天。
那天晚上有三节连上的生理学实验课。我因为下手不够温柔,被小组试验用的那只体重2.37KG的大白兔子给挠了一下,两只手的手背上瞬间肿起了三道十分对称的棱。虽然兔子挠人没什么威力,带实验的老师也说不会有事,但因为某些因素的影响,苏苏十分害怕我会因此染上狂犬病一类的恐怖疾病并且传染给她,说什么都要给我消毒,抓着我涂了满满一手的红药水。
然后,我像僵尸那样晾着两只手出去解决三急问题,正在一边走一边想怎么解裤子才能不把药水蹭到衣服上的时候,忽然迎面出现一个人,在我来得及对一切做出反应之前,二话不说,直接把我抱进怀里。
这个拥抱力度极大,我感觉自己整个人上半身的肋骨都被压得生疼,我拼命的拱啊拱啊拱,把鼻子从那人怀里拱出来,大喘了一口气,看着走廊上的灯泡问,“……仝尧,你怎么了?”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我还是记得自己看清了他白大褂下摆上沾了点儿血迹。被他紧紧的箍着,我深深的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耳边沉重的呼吸。
半晌,仝尧放开我,低着头,闭着眼睛,深吸几大口气,才抬头对我一笑,“没事儿,奈奈,就是想你了。”
对他眨眨眼睛,我抬腿走过去想抱住他。
他向后退了一小步,说,“奈奈,急诊室那边还有事,我得回去……”脸色忽然苍白,“——你手怎么了?!”
我说,“刚才被兔子给挠了,苏苏涂的药水。”
仝尧一只手捏着我两只手,在昏暗的灯光下左看看右看看,眉头紧蹙,“说你小笨蛋还真是,兔子都能挠你,你还能干嘛?”话是这么说,眼里还是很担忧关切。
我说,“仝尧,你怎么了,告诉我吧!”
他还在看我的手背,眼睛凑的很近,看的很仔细,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肿的最厉害的地方,“……这儿破皮了,也不知道兔子挠伤的会不会得狂犬病……回去得查一查,有些东西真是学过就忘了……”
= =,我说,“仝尧,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
他拍拍我的脸蛋,指尖冰凉,“行了,等我去问问老师你这种情况要不要打疫苗,先回医院了……明天晚上吧,一起吃个饭?前几天你不是一直闹着要吃牛排么,我带你去绿茵阁。”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忍了,大喊了一声,“仝尧!”
仝尧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爆发,半天才问,“……怎么了奈奈?”
老虎不发威,兔子都敢挠。我十分感谢那只兔子将我内里的凶悍气质给激发了出来,在仝尧又一次想要闪烁其词逃避开之前,我潇洒的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一把把他推到墙根底下,用我能用的最严肃的语气问他,“仝尧,你有没有当我是你女朋友?我们好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不是在对我耍流氓吧?!你是认真的吧?”
——现在想起来,仝尧喜欢把我推到墙根这个动作,说不定还是跟我学的。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
仝尧有些莫名的看着我,半晌,眉尖轻蹙了一下,“……怎么可能?奈奈,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手一挥,笃定的说,“没有误会,绝对没有误会。你有事瞒着我!”
仝尧摆出一张无辜的脸,“……我没有啊。”
我竟突然觉得很委屈,“那你今天干嘛这么莫名其妙的就跑过来了?我上课上的好好的,趁老师没注意想偷偷溜出去上个厕所的工夫,你就这么突然冒出来了!我问你怎么了,你竟然说‘我没事儿我就是想你了’!哪有这样的人!……”想到厕所还没上,我心里更加难过,难过得眼前都模糊起来,“你,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说,自己到底怎么了么?!就像你在急诊第一天晚上那样,我一点也不介意你是不是半夜1点把我吵醒,或者在我上课的时候要我逃课出来见你!仝尧,你到底明不明白啊!?我们是互相的,我有什么困难委屈的,我都告诉给你了,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坦白一点?你的困难,我也是想替你分担的!”
吼完了这一通,我的脑子嗡嗡乱响。我想可能是因为肺活量不够大,耗氧过度造成的。仔细回想了一番,刚才想说的也差不多都说了,就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哼哼唧唧的说,“……算了,你走吧,我还忙着呢。”说完低头往厕所里面走。
仝尧从身后伸手拽住我的胳膊,“奈奈……”
我挣扎两下,没挣扎开,做出别扭状,“你别碰我,我刚被兔子挠了,不太正常,你不是要回急诊么?快回去好了。”
仝尧没放手,“奈奈,对不起,我……这样吧,你下课了给我打电话,我请个假出来。最近太忙了,我们很久没好好在一起呆一段时间了,”想了想,说,“晚上,我告诉你……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转头看看仝尧,他满眼都是真诚的目光。我哦了一声,刚才莫名的委屈消失不见了,哼了一声,说,“这是你说的。”
他点点头,笑开了,“嗯,我说的。”
我说,“哦,那你先回去吧。”
仝尧轻笑一声,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奈奈。”
我说,“啊?你这么快就想反悔?你不能这么快就反悔,你敢反悔我就……”
仝尧指了指,说,“那是男厕所。”
我,“……”
仝尧回去以后,我顺利的进了女厕所解决了生理紧急问题,顺利的将那只挠了我的兔子开膛破肚,顺利的做完实验且实验结果被老师表扬,顺便在下课之前将实验报告抄完,然后给仝尧打了电话。
仝尧很快过来找我,带着我出校门打了一辆车,就去往桓江路的那栋别墅。
在那栋别墅里,仝尧给我讲了他那晚遇到的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讲出了自己的脆弱。
他说,当时他正在值班室吃盒饭,抢救室那边就有护士打电话过来说送来了一个车祸20多岁的女孩。他们几个实习的放下饭盒就奔了过去。初一看,也不知道她哪里受了伤,血把她身上穿的紫色大毛衣染成了一块一块的黑色,脸上也有不少擦伤,鼻梁也歪了,有点看不出样貌。他们已经在急诊有一段时间,比这更恐怖的外伤也不是没见过,但是向来最冷静、反应最快的仝尧还是一下子就愣住了。
仝尧看着我的眼睛,淡淡的说,“你知道么?她身上那件毛衣,跟我送你那件一摸一样。当时我……我还以为那是你。”
我没有说话,继续听他讲下去。
那女孩似乎是受到了惊吓,神志是不清醒的,可也没有完全昏迷,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嘴角还往外溢血,也不知道是不是伤了内脏。虽然后来知道了那女孩不是我,那时的我正在实验室被兔子挠,可仝尧还是有点儿懵了。他一边安慰她,一边做抢救,结果发现自己手抖的控制不住,于是干脆什么都不做,只在那女孩耳边一遍遍的安慰她。仝尧听到她说的大概是“……别怪我……我爱你……原谅我……”,也安慰她说,“我不走,我就在这里,没事儿的,一会就好了。告诉我,你哪里疼?”
我问,“那后来……她救活了么?”
仝尧靠着床头的两个靠枕,姿势很放松,一只手懒懒的摸摸我的头发,说,“救活了。她没什么事,断了2根肋骨,肺底有点伤,左前臂骨折,内脏没有损伤,嘴角溢血是因为撞击力度太猛烈,她不小心把自己的舌头给咬坏了,可能最近一段时间不能吃东西。”
我趴到仝尧怀里,闷闷的问,“那你干什么突然跑过来?吓我一跳。”
仝尧笑了一声,“都跟你说了没事,你又不信。我就是自己吓着自己了,总在那想,那要真是你的话,我得多难过啊!”
我想了想,说,“那……看在我们有同一件衣服的份上,她住院期间,你就经常去看看她好了。”
仝尧说,“看她做什么?我只要你。”然后扳过我的肩膀,对准我的嘴唇,狠狠的吻了下来……
这个向来温柔如水的男人,仿佛瞬间化身成野兽一般……他霸道的在属于自己的领地上做出标记,留下自己特有的味道,不放过任何的一寸一缕……
他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奈奈,我不能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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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再后来……
我只记得自己半睁着眼睛,看着那栋别墅三楼天花板上摇晃的顶灯,心不在焉的想,似乎上一次看到的那盏,不如新换的这盏华丽漂亮呢……
在身体撕裂的疼痛和从未体会过的颠覆中,在猛烈的颤动和那之后全身无力的瘫软中,在坠入黑甜梦境前一刻的清醒中,我想:“仝尧,我也不能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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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那个出了车祸的女生,名字叫施漫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