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医院不断扩建，大楼越盖越气派，医疗设施越来越齐备，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越来越多，门诊部公示栏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彩色照片，照片下方介绍了各位专家的履历。
病床数已经翻了倍，然而还是人满为患。医院是铁打的营盘患者是流水的兵，郭芳所在的病房，密匝匝排了三张病床，另两张病床上一夜间已经换成了两个中年妇女，二人见汤志刚走进病房，刚欲打招呼，汤志刚指指郭芳的病床，笑着摆摆手。
郭芳还在沉睡，汤志刚在郭芳床沿坐下，小心地掖好被角，呆呆地看着郭芳。自打二人成婚以来，汤志刚经常这样看着郭芳。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西施排古代四大美人之首，号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西施无缘得见，甚至照片都没能留下一张﹙可惜吴越时代尚无照相艺术﹚，汤志刚只是从连环画里得见倩影，也不过如此，他觉得郭芳比传说中的西施美，郭芳的美，美在气质，美在心灵。
某夜，郭芳依偎在汤志刚怀里，二人谈天说地，谈古论今。郭芳忽发奇想，说假如我和西施站在一起，你会选择哪个？汤志刚不容置疑，当然是你！
虽是戏言，足以看出郭芳在汤志刚心中无法撼动的地位。
如今，郭芳因病躺下了，汤志刚怎能不忧心如焚？昨天夜里，他辗转反侧，难以安枕，人在家里心系医院。天还未亮，便起身匆匆吃了点东西，其实哪里咽得下？前面已经介绍过，他有一个老毛病，挨不得饿，只要肚子里没食，就会头晕目眩，全身乏力，直淌虚汗。他怕自己一旦倒下，郭芳怎么办？夜里是章程在医院里照顾郭芳，照常理，章程会尽心尽力，毕竟是照料亲妈呢。可是，他潜意识中还是放心不下，用韩芬的话说，真孝顺还是做表面文章，还得继续观察呢。
郭芳闹腾了一夜，她不是有意闹的，只是一种病态，临到天亮才昏昏沉沉睡下，待到醒来，睁开眼一看，汤志刚正傻不拉叽地盯着她，心头一热嗤地一笑说，你来了？
汤志刚笑着点点头，郭芳顿时觉得这张猪腰子脸笑起来特别帅，特别亲切，似乎一阵暖洋洋的春风拂过面颊。汤志刚小心地将郭芳扶坐起来，垫好靠背，让郭芳舒舒服服服依在床上。汤志刚打来热水，服侍郭芳洗漱完毕，递上一杯水让郭芳喝下。又从包里拿出一合鲜奶，用开水暖着，这一切都被章序看在眼里。
章序站在门外已有好长时间了。昨夜里她也是辗转反侧，心里五味杂陈。世上只有妈妈好，从小到大，妈妈就像母鸡护雏，尽其全力呵护着她们兄妹二人。爸属狼，奇了，十二属相中有狼么？她是把爸形容成狼，用时髦的话说是狼爸。狼爸自私自利，全然不顾家庭，是善良的妈，茹苦含辛操持着这个家，兄妹二人得以在清贫中长大。有一件事她至今难以忘怀，有一次，她失手打破了狼爸刚拎回的酒瓶，酒哗地全洒在地上。酒是狼爸的心肝宝贝，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妈妈赶紧上前护住，为她挡住了拳头，妈妈却被打得瘫坐在地上，半晌不能动弹，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妈妈是好妈妈，只是后来晚节不保，不听劝说一意孤行，跟爸爸离婚又改嫁他人，亲情事小，失节事大，这让兄妹二人如骨鲠在喉，成了永远绕不开的心结！
如今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妈选择的这个汤老头儿，长得不怎么样倒是其次，关键是……
妈妈中风倒下了，女儿是妈的贴身小棉袄，尽管心中有一个解不开的结，结怨很深，可毕竟是自己的亲身母亲，当然要关心。问题是，什么事都有主次之分，汤老头首先应当负起责任。从昨天的情况看来，尤其是汤老头的儿子叫汤诚的表现，确实让她不爽。这也难怪，毕竟是对后妈，可以理解。最令人作呕的是在走廊里父子俩的一番慷慨陈词，她的结论只有三个字，“假大空”，阎王说谎，哄鬼哩。
刚才在医院门口，听章程说汤老头一早就赶到了医院，她心中一动，唔，这汤老头对妈还算是有情有义，不过，这仅是开始，以后日子长着哩，以后怎么样还很难说，她必须继续观察。
章序装着刚到的样子，匆匆进了病房，对汤志刚打了招呼。汤志刚迎上前来，关切地问：章序，走累了吧，坐下歇息。
章序微微一笑：汤叔，我不累，为了妈，即使累点算什么。
郭芳见贴身小棉袄来了，心里真舒坦，欣喜地说：序儿，你，你可来了，妈，妈想你呢。
章序打开保温杯：妈，我给你买了豆浆油条。
章序用汤匙喂妈，郭芳吃了一口：唔，真香。哟，我，我要上厕所。
章序放下碗，替妈料理完毕，继续喂豆浆。
郭芳刚吃了一口，又嘟囔：我……我要上厕所。
章序有点不耐烦，责怪：怎么，又要小便？等会儿。
郭芳似小孩撒娇，索性喊叫起来：不嘛，我要上厕所嘛。
章序强行将汤匙塞进郭芳嘴里，郭芳左右避让，怎么奈章序态度坚决，郭芳嘴里含糊不清地唔唔叫着，却说不出话来，急了，用手一推，一碗豆浆连同油条全部泼在被子上。
章序急得跺脚：哎呀！六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撒娇呀？天作有雨，人作有祸，你看看，你看看！
章序将碗、勺子往床头柜上一蹾，对着郭芳瞪眼，郭芳被吓哭了，汤志刚赶紧过来，掏出纸巾替郭芳擦泪，似安抚小孩般：别哭，别哭啊。
韩芬进来给郭芳输液，看见郭芳在呜咽，忙问：怎么了？
章序气呼呼地说：喂她不好好儿吃，屁大的工夫要尿三趟，这不，豆浆又让她打泼了！哼，有了病倒变得倚怪了，不是冰糖也是烦（矾）。
韩芬告诫：她这是病态，服侍病人要有耐心。
章序只是翻白眼，撇撇嘴想说什么，抬头见全病房的人都瞪着她，只得作罢。
汤志刚：医生，能不能换床被子？你看，全湿了。
韩芬：行行。
韩芬看了看章序，故意问：她是病人的媳妇？
汤志刚：亲生女儿。
韩芬“哦”了一声，抿抿嘴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