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病房里郭芳与汪大婶两个人谈得热乎,而在一间办公室里,王振喜召集的六个人却谈得并不顺当。屋内气氛压抑,寂然无声,众人都沉默着,章程、章序兄妹俩耷拉着脑袋,汤诚、沈馨小两口眉头紧锁,汤志刚阴沉着脸,王振喜不停地抽烟,烟灰缸里已丢了几个烟蒂,彭晓珍的眼光不时地在四个小的身上巡睃,可是没有一点迹象看出有谁可以先开头炮。
汤志刚对汤诚投过去鼓励的一瞥,以眼色示意,汤诚嘴角蠕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转过头去。
汤志刚一脸沮丧,提高了声调:王伯伯今天特地到医院里来,把你们几个小的召集到一起,就是共同商量一下你们妈妈的护理事项,该说的都说了,你们总得表个态呀。
王振喜:我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逢开大会,都要安排人上台发言,献忠心,表决心,嗨哟,雄纠纠气昂昂,一个比一个喊得响。先是来上一段“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然后照着发言稿一、二、三、四地念下去,最后挥起拳头高呼“一定、一定、再一定”,外加三个“不答应”,有意思吧?可那都是套话、大话、空话,没一点实际意义,白白耽误了大家的工夫。
彭晓珍:我们今天呢,漂亮话就免了,来点实际的。刚才那位大婶虽说粗俗点,但是人俗脾气直,话粗理不粗。当然也不是完全冲着章程、章序来,她的话是针对所有人的,大家都要好好想想,扪心自问,自己有没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有没有尽到孝心?有没有像她所说的那个假猩猩?
汤志刚也忍不住插话:还有,那位韩医师虽说对你们不太友好,人家是对事不对人,归根到底,希望你们良心回归,善待老人。人都会老,将来你们也难免有个病痛,你们的子女也像你们现在这样,你们伤不伤心?身教胜于言教,应该为子女树个好榜样。
王振喜:我是掛上轴子就念经,也不怕你们脸疼。你们的妈妈住院以后,章程、章序兄妹俩的表现是很差的。孝敬父母是一种美德,百行孝为先么,延续几千年,根深蒂固,深得人心。十年浩劫,破四旧,批孔孟,那么大的阵势,这一点就是改变不了。苏州东山有一处古建筑,门扇上雕刻了《二十四孝图》,其中有一个“卧冰求鲤”的故事,说的是王祥的后妈病中想吃鲜鱼,可是外面北风呼号,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到哪里去取鱼?后妈的亲儿子王览拢着袖子站在一边唱高调,说老天爷不帮忙,我有什么办法?心有余而力不足哇。
章程:唱什么高调?亲娘要吃鲜鱼,河里结冰取不到鱼,去买两条得了。
王振喜:你以为是现在呀?那年代有全日制农贸市场吗?有保温箱增氧泵吗?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买到鲜鱼的。
章程:这么说,王览不是唱高调,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王振喜:喊破嗓子,不如甩开膀子,你听清楚了没有哇,王览是拢着袖子说的这番话,他压根儿就没积极想办法尽孝心哪。
章程:这就奇了,哪有亲生儿子不想为妈妈尽孝心的道理?
王振喜:着哇,问得好,王览心中有个解不开的结哩。
章程:哦,王览心中也有个解不开的结?
王振喜:是啊,他妈妈是生活无着,无奈之下带了览览改嫁给王祥爸爸的。王览那时候还小,在外面跟小朋友玩耍时,老是被人家欺负,别的小朋友都喊他“拖油瓶”。
章序:什么“拖油瓶”?
彭晓珍:封建社会岐视妇女,寡妇带着孩子改嫁被人骂,连小孩都被人瞧不起,称小孩为“拖油瓶”。
章序:这样封建啊?
彭晓珍:那时人的思想观念哪像现在开放呀?可是现在还有些少年身子老人头,封建社会的余毒他们心中作怪哩。
章序、章程似乎听出了一些眉目,二人相互对视一眼,便再也不说话。
王振喜继续往下说:王览小哇,什么都不懂,被欺负了只是哭着回家,妈妈总是流着泪轻轻给王览洗干净身上的血迹,缝补好被撕破的衣裳。等到王览长大后,没有人敢当面喊他“拖油瓶”了,可是在背后还是叽叽嚓嚓指指戳戳,王览又羞又恼,回家后把一腔怒火往妈妈身上发,可怜的妈妈只能偷偷掉泪。
彭晓珍:亲生儿子不理解妈妈的苦衷,实在可悲。
王振喜:就这样,王览跟自己的妈妈结下了梁子,成了绕不开的死结。你们说说,妈妈想吃鲜鱼汤,他肯费心费力尽孝心么?
彭晓珍:说说王祥。
王振喜:要说王祥,确实是个孝子,他说亲妈后妈都是妈,妈要吃鲜鱼汤,想尽办法都要弄。他也不顾天寒地冻北风呼号,脱下棉衣铺在冰冻的河面上,自己也往冰上一躺,想用自己的身子将冰融化取鱼。上天被他的一片孝心感动,河面解冻,河里的鱼呢,也“噼哩卟啦”破冰而出,争着奉献爱心……
汤志刚笑了,汤诚、沈馨笑了,章程、章序也抬起头笑了,王振喜和彭晓珍对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彭晓珍:尽做傻事,长胞马褂瓜皮帽,现在不兴这一套了。
王振喜:嘿嘿,我不是说的故事么,又不是要他们模仿。这说明,孝顺父母,是被大家尊崇的美德,就连老天爷都被感动了。
王振喜意味深长地瞅了瞅兄妹俩,慢悠悠地问:你们说,是不是呀?
章程讪讪地笑着说:王伯伯,谁也不是傻子,你这故事针对性太强了,简直就是为我们量身定制的。
章序:王伯伯是借古喻今,敲打我们哩。
王振喜嘿嘿一乐:“卧冰求鲤”确实是《二十四孝图》里的一则故事,我呢,不过是借题发挥,增加了点佐料,可以称作故事新编吧。
汤志刚向王振喜投过去钦佩的一瞥。韩芬拎了水瓶进来,笑嘻嘻地说:给你们送点水,橱柜里有一次性杯子,有好茶叶。
汤志刚:谢谢了,嘿嘿,说了半天,嘴都干了。
韩芬:谢呢倒不用谢,只要病人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我们就满意了。嗯,你们谈得怎样?
汤志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韩芬:这就好,喔,何医师让我带句话,亲人的关心照顾,是治疗中风病人的特效药。好了,你们继续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