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住口了,一下子想起了女儿的吉日,再说这些话是忌讳的。忙呸呸呸了几下。
武宸是喜气洋洋的,母亲一下子又恢复刻薄了,她就知道没事了。紫寒,她未来的男人,武宸想起就有些羞意。他是她谈的第一个人。男人都是和她父亲一样安静又霸道的吗?肯定不是,但是那个特定的男人她是还不了解的。甚至都有些不记得相貌了,她还是太传统了,好几次都不敢正眼看他,只是在眼角偷偷地瞄了几次。
邹紫寒,提起这个名字就使人会心的微笑。
外面已经墨色如漆,深灰色的大飘窗,白炽灯更让人觉得现世安稳。
邹紫寒先前有过一个女人,但没有结过婚。女人是唱青衣的,嗓子很好,说是很漂亮。但唱戏的怎能没有点条子呢,是吃着碗的,砸饭碗的事可干不得。
青衣刚下了装从后台出来,就被邹紫寒看上了。是个很活泼的女孩。邹紫寒当晚回家让母亲下聘礼。邹妈妈也是个戏迷,但谈到儿子的婚姻大事,也就不含糊了,当下否决了。
邹紫寒不依不饶,生平第一次决定自己的事情。索性跟这个女孩住到了一起,大不了生米煮成了熟饭再说。女方的父母那是巴不得。送上门的金龟婿,这不是天降的福气么?当即摆了十来桌,高朋满座,连平时疏于往来的也纷纷送来了贺礼。
老两口心里也明白,都是沾了乘龙快婿的光。不然,人家哪有正眼来看自己。邹妈妈没辙,也只好认了,但结婚证是始终没有领的。但是这女孩在夏家那会死要准备好气受的。
青衣说,你看上我哪点了?
紫寒说,你说呢?
青衣说,剧团里我的腰又不是最细的。
紫寒说,是最软的。
青衣说,不理你了。
紫寒咯咯一笑。
两人并肩躺着。两张痴痴地脸浴在一个遥远的暖色的光里,恋恋的说个不完,像是等不及似地。其实紫寒对京戏知道得不多,不过向来听母亲说道。母亲这一代的女人都会唱两句戏,而眼前的青衣是越过母亲头上去了,更高级的艳魅。青衣唱戏的那身打扮刚好吻合了紫寒的想象。头上的亮片子在额前分批下来作人字式,脸上胭脂通红的,直搽到深沉的双眼皮上,简直是梦境中出现过的,一见便有了很多感触。他看过的一出戏,是讲小家碧玉的,温婉善良,更使他欲罢不能。真是娶一个到家里来,那亮晶晶的世界到底还是让他进去了,而且是演老爷的角色。向来老太太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有这传统。像《红楼梦》里的老太太,跟前只要美人侍奉。娶媳妇一定要拣漂亮的,小两口子是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三个人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微笑。等到儿子事业去了,被男人搁在一边的女人还可以结个伴儿。两人依旧并肩闲闲的说话。他腾出一只手来抱住她的圆润的肩。他想要的,总是能得到的。他家其实没有多大势力。至于钱,主要是小钱也还是源源不断的花着。母亲瞒着他也无所谓,反正这一切到最后还不是他的。她只有他一个儿子。她的钱为他买了爱情。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反正无论什么事都要老等着。入了戏门,总是有一个太妃梦,遇见男人总要精拣细挑的。嫁人也难。
定亲当天一大早,邹妈妈环顾了一下新房,她布置的,一色大红,红海一样,太刺目耀眼。床上一叠粉红浅绿簇新的缎面棉被,软烟罗帐子。她想起自己当初。几个远房亲戚站在幽暗的大客厅中央,应酬话早说完了,只好相视微笑。
还不来!她咕哝着……
吉时就要到了,紫寒打电话来说就快了。
远房表亲在一旁开解。
还不来,谁晓得?她像在自言自语。
终于有人低声叫“来了来了”。楼下的小孩都往外跑。小区门口就炸了一通鞭炮。音乐也奏响了。邹妈妈心里一阵紧张,几个年纪相仿的表亲在沙发上陪着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她的心早就下楼来了。
青衣在人堆中,由自家两个妹妹挽着,一身纯白蕾丝珠片绣花旗袍,个子居中,肩膀柔润,凹凸有致。邹妈妈心里满意。她整整鬓角和衣领,展览一般地端坐着,就等着那一声甜脆的”妈,喝茶“了。妈,喝茶。那声音可是真甜,甜到发腻。
邹妈妈喜欢的抿了一口,在茶的雾气中像是瞧见了幸福。幸福是那项链上的吊坠。青衣不久就病了,不明不白的,去医院一查,是气虚血亏。邹妈妈当即傻了眼,自青衣进门,她就天天想着抱大胖小子。她看青衣,从此就是板板的,还分了房,青衣搬到楼下去住了。楼下的房里,一张有裂缝的朱漆衣柜,一张旧旧的实木床。青衣歪靠在床上,人整个小了一圈,穿着一件薄花呢,土灰色的棉被盖住了腰以下。那张床独据一方靠墙摆在正中,显得奇小。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只是等死。青衣来邹家的第二个年头就死了。还没有结婚。
紫寒的柔情早已用尽了,丧礼上没有难过,甚至眼圈也不曾发红。又逍遥地过了些日子,经人介绍认识了武宸。这张脸没什么特别的,短短的圆脸配着短颈项与台肩,刘海剪成一字式,黑压压连着鬓角披下来,眼梢平直,搽了浅绿的眼影。
武宸和母亲说了大半夜的话,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热得像蒸笼。屋子吸了一天的热气,这时候直喷出来。她把汗湿的刘海往后一掠,额上的屎黄色的胎记便露了出来。她坐在黑暗里扇扇子。她这辈子没爱过什么男人,男人都是一样的。但要说爱的话,眼前这位,她着实是动过情的。对的人永远都敌不过对的时间,现在她要出嫁了。
深灰的蛾子一遍遍地扑着灯,她就那么奇异的安静的看着。太妃糖大把大把的分给小孩子。大人们微笑着踮着脚望。武宸垂着眼睛,浓抹胭脂的眼皮与腮颊红成一片,手腕上的红绳挂着三个小金铃铛。在爆竹声中也听不见铃声。
乡下礼数多。武妈妈思量着这位城里的姑爷不习惯便省去了很多礼数。只是所有人一起喝了米酒汤圆,寓意团团圆圆。接着便是觥筹交错的喜宴,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