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长生阵,云雾渺渺,仙山琼阁似隐似现。
便是这宛如仙界般的处所,眼下却并不安宁。一名道人行色匆匆地沿着粗壮的树干朝上而行,这是一株很大的树,古木参天,苍虬有力。但见较高的一条枝头的末端,此刻正静静坐着一人,此人一身古朴道袍,双目微闭,他虽说端坐于枝头,实际上却与悬空无异。
匆匆而至的道人禀道:“奂前辈,长生阵有异常,眼下全阵鸣钟示警!”
这静坐枝头之人,正是奂璘,此人乃乌陵教长老,多年前便于北首峰上维持这南极长生阵,可谓长生阵中的一大柱石。
奂璘缓缓睁眼,道:“我已知道了,你且下去吧,各处机关不得疏于值守。”
那道人当即领命而去。
在稍稍低些的一处枝头,静坐着一名年轻女子,这女子一头青丝如云,肌肤似雪。适才这女子正微闭双目,道人前来一番打搅,眼下她缓缓睁开眼来。
她甫睁开双眼,便问道:“是何声响?”
原来,此刻周遭正回荡着急促的钟声,但闻这钟声犹如长啸,盘旋在古树上空,其实非但此处,便是整个南极长生阵,眼下亦处处回荡着这急促的钟声。
年轻女子说道:“只有法阵的锁钥遭逢损害之际,整个法阵方会鸣钟示警。”
奂璘微微颔首:“此刻荧惑兴许身处危险之中,映映,你去吧。”
这被唤做“映映”的女子正是丛映映,她在宗门覆灭、遭戮身死之后便来到这南极长生阵修炼,似她这等亡魂,于此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前往轮回处所转世投胎,一个则是留在此处修炼,以待他日升得仙界。
丛映映离开南极长生阵,飞至半空,发念一看,但见那荧惑的躯壳正处在东海上的一座小岛之中。这荧惑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青丘山上被若风算计的年轻男子,其实那日青丘山上关于若风之事,全是演戏,为的便是引那人入瓮,她当时则是奉命行事,她虽觉此事不妥,但她素来敬仰竹含真,设计捕捉那人则正是竹含真之意。
眼下事过境迁,初得知那人便是所谓的“荧惑”之际,丛映映颇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不以为然,这等糊涂之人怎能担此大任?她亦知晓,所谓“荧惑”,实则乃是一个别号,是南极长生阵锁钥的别号。
眼下欲至他躯壳处,须穿过蓬丘岛及伐楼那城两道禁制,在灵体看来,这些禁制形如穹顶,覆于大地之上。丛映映稍稍发念,便至那人躯壳上方。原来,此刻她的灵魂已为南极长生阵认定为“不言”,所谓“不言”,乃是南极长生阵对于灵体的信任等级,确切说来,“不言”乃是最高的信任等级,这一等级的灵体可穿行三清盟威道设置的绝大多数法阵、禁制,其间不受任何阻碍。这一信任等级所以名曰“不言”,乃是取“不言而信”之意。
因专事保护荧惑躯壳,是以奂璘等人为她注入了地仙等次的修为,眼下她以自己的地仙之灵,附身荧惑的地仙之躯,正好一致。
南极长生阵全阵鸣钟示警,便是意味着锁钥正遭到破坏,也便是意味着荧惑此刻正面临着危险,是以眼下她要做的便是附身荧惑躯壳,使之不为其他不怀好意的生灵占据;另外,当荧惑的元神不在躯壳之际,为防止因元神久不归体以致躯壳损坏,她亦须前往荧惑躯壳附体,待荧惑归来之际再行离去。
如她这般专事保护荧惑者,在南极长生阵中不乏其人,他们这类人有一个共通的名称,少数知情的三清道友通常称他们为“丁甲”。
丛映映凝聚念头,朝下发念,不多时已占据了荧惑躯壳的顶门,神魂出入躯壳,顶门乃是主要通道,所以不完全附体而只占据顶门,为的便是留一部分神识悬于体外,以观察周遭有无灵体出没,若丁甲完全附体,则无法发觉其他灵体,此时若荧惑元神归来,丁甲则无法得知这一情形,以致荧惑元神不得归体,从而增加了变数,使荧惑乃至整个南极长生阵面临的危险又多了些许。
这是她头一次附身别人躯体,不过没有事先想的那般困难,此人躯壳的顶门之处无甚危险物事,只是风大了些,但见此乃是一片苍郁广袤的竹林,在疾风吹拂之下,一层层竹林迎风摇曳,恰似一片碧色的大海。
风甚疾,她遂行至茂密林间,待至竹林深处,却闻风声虎虎,她循声行去,但见竹林深处一方小小空地上,有个少年正手持竹棍,如运剑般挥舞着。
想必这少年是在练剑,她心知这是幻象,可还是忍不住上前打断问道:“这位小弟,请问……”
她话未道完,但见那黑衫少年收起竹棍,看着她道:“这位姐姐,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丛映映道:“你是说离开此地的路?”
那少年微微摇头:“不是,我是说离开此时的路。”
丛映映一时并未领会其意:“离开此时的路?”
少年颔首:“正是,回到三百年前的路,你可知在何处?”
丛映映诧异道:“你回到三百年前作甚?”
少年道:“因为那是我的家。”
说罢,只见这少年拾起地上的一个小小包袱,将它串在竹棍之上,继而扛起竹棍朝她道了声:“我要走了,姐姐莫不是迷路了吧?”
丛映映本欲挽留多问他几句,可随即又打消此念。
见丛映映不言,少年便手指北侧道:“直朝此处去,便可出得竹林,那厢有个医馆,在林子里便看得见。”
丛映映只“哦”了一声,以作回应。
末了,那少年打趣道:“那医馆里也住着一个和你一般容易迷路的姐姐。”
说罢,声音犹在,人却消逝在茂林深处。
入夜的蓬丘岛灯火通明,整座岛屿西南角最为明亮,不用说,那厢自然是伐楼那城之处。借着明亮的灯火,自岛上依稀能望见西方天空上悬浮着的两艘巨大天船,它们一艘是蓬莱号,另一艘便是应龙号,这蓬莱号乃是蓬莱派自东始派处购得,因恰逢东始派大兴造舰,再者两派同为东海道门,算得上同气连枝,是以蓬莱派便预订了一艘巨型天船,待于东始山建造完毕便交付与蓬莱派。
近来海盗猖獗,屡屡袭扰东海道门,是以拥有能抗衡海盗的利器,便成为东海各道门的一大愿望。巨型天船乃是当今最具威势的大型兵器,一艘如蓬莱号这般的天船犹如一座可移动的空中堡垒,进可攻退可守,其内里可装载大量机关鸟,如有必要,天船可随时出动大群飞具对敌实施致命打击。一艘天船的攻击范围乃是方圆两千里,是以在蓬丘停泊一艘天船,可保蓬莱派及东海千里海域的平安。
与蓬莱号隔空相望的乃是应龙号,这应龙号外形与蓬莱号大为不同,蓬莱号状若巨龟,略呈圆形,而应龙号则船身修长,形似飞龙。
应龙号大船首部,大厅之中,灯火略显昏暗。
大厅正中,放置着一具琉璃棺,棺中所陈正是空同兼的尸身,在琉璃棺周遭地面上,布置着里外三层的环形符阵,依据过往的经验,失魂者往往容易变作令人生畏的行尸,是以必须对其有所防备。
大厅之中,应龙号船长田烆来回踱步,似在等待着何事。隔着琉璃棺与田烆对望的乃是两名恒州僧人,这两名僧人方才一直在默诵着经文,此刻,其中一名年长的僧人说道:“虽已念罢超度经文,无奈业力太过强大,终究还是无甚助益。”
田烆上前问道:“以大师的神通观之,这无缘无故离体而去的魂魄究竟是前往何方?”
中年僧人微微摇头,“没有无缘无故之事,凡事皆有原因,只是人们还不知道其原因。”
田烆道:“难道大师也看不出来?”
中年僧人道:“神通不敌业力,世间业力无比强大,便是贫僧师尊那般修为都看不透这世间迷局,何况是修为浅薄的贫僧。”
田烆笑道:“大师过谦了。”
此刻,数人皆闻得门外脚步声,朝那厢看去,但见四人朝这厢走来。
当先一人远远地便对那中年僧人行礼道:“大师远道而来,辛苦了。”
中年僧人笑道:“惭愧,本该行万里路,却偷懒乘坐飞具前来,哪里辛苦?”
那当先问候者正是游云子,他走在最前,待行至中年僧人面前,便对各人介绍说道:“诸位道友兴许还不知晓,眼前这位大师乃是恒州的高僧甘央八大师,他虽来自恒州,但于东土神州已游方多年,算是我三清盟威道的老朋友了。”
原来,这甘央八师徒三人乃是搭乘蓬莱号天船至蓬丘,因突发失魂之事,受游云子邀请,这才赶至应龙号之上,前来襄助。
其余数人皆行问候之事,待悦浪子及九方降龙问候罢了,唯独轩辕继不屑一顾,但见轩辕继愣是微垂着眼帘,不置一言。
待问候完毕,游云子道:“既然大家都是老朋友了,那便少些寒暄之事,便直入正题吧。”
说罢,田烆旋即开启观影,只见大厅上首墙壁之上,蓦地显出一片影像,众人朝那影像望去,但见影像之中的物事,乃是一幅地图,仔细看去,地图所绘乃是一大片陆地,其形状略似一个倒过来的“凹”字。
游云子手指那影像说道:“依照我三清盟威道百多年来的记录,在整个昆陆,失魂之事的大致情形便是如此。”
但见影像之中的地图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点,这些小点大小颜色各不相同。田烆则补充说道:“那小点颜色深浅乃是时日之远近,颜色深的,便是较早发生失魂之事的地方,颜色浅的,便是较近发生失魂之事的地方;点的大小则是数目之多寡,大点乃是失魂之事多发之地,小点则是失魂之事少发之地。”
其实,整个昆陆的形状正略似一个倒过来的“凹”字,昆陆又名巴别大陆,这块大陆的东侧为神州,西侧为恒州。
甘央八看了看影像之中的物事,遂道:“好细致的功夫。”
游云子道:“自那失魂之事暴发之日起,三清盟威道便紧追其势,为查明原委,三清设法集合整个昆陆的修真者之力,多方查察,百年下来,虽无甚实质斩获,但好歹记下了这些失魂之事的详情,也算是聊胜于无。”
甘央八叹道:“贫僧的师父自在大师遣贫僧东游神州,便是为此。”
甘央八道:“论修真者多寡,修真者大体修为之高下,神州无疑远胜恒州。西陆恒州于最近五百年来大兴制器之术,是以恒州之人多倚仗自己的聪明才智,而疏于修炼自己的性命,以致修真者流派大多萎缩,至贫僧师父无畏大师所处的时代,恒州大陆的修真者竟只剩下巴别大城地界的问天寺,是以巨祸当前,并非恒州修真者不出力,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游云子等人颔首表示认同,甘央八接着道:“贫僧可以毫不讳言,恒州修真者当中,可以与他谈论失魂之事的修真者,不超过手指的数量。”
游云子道:“大师不必自责,眼下也不是责备谁的时候,我等务必先得弄明白整个事情的缘由。”
甘央八道:“贫僧知道了,还是谈正事吧。”
田烆则手指影像接着说道:“据我等详查,整个昆陆,最先暴发失魂之事的地方,换言之,第一起失魂之事,便是发生在恒州的巴别大城,失魂者乃是一名当地的婆罗门。而神州的第一起失魂之事,乃是发生在云生国,确切说来,是云都的唐家。”(注1)
说着,他手指落在影像上的云都那个红点之上,但见他手指落下之时,那个红点竟蓦地展开,整个昆陆的地图随之变成一座城邑的地图,这座城邑,自然便是云都。
但见悦浪子突然说道:“又是这天下第一坊,也难怪,老天收的便是这些人。”
轩辕继问道:“这神州的第一起失魂之事,失魂者是唐家何人?”
田烆道:“此人名叫唐恢,乃方今天下第一坊云生坊坊主的曾祖,此人亦是当年的云生坊坊主,关于此人身死之事,云生史书《云生志》上有记载,当年云都府欲在城中营建广厦,这座广厦名曰‘朝云’,高数十丈,三十层楼,建成至今仍是云都第一高楼,亦是云都唯一的一座高过王宫的建筑。”
轩辕继颔首道:“朝云大厦于百年前的开云六百八十九年开始营建,开云六百九十年落成,营建历时一年,当年营建事宜便是交由云生坊来完成的,这等高楼广厦,在神州也只有天下第一坊有能耐建造。”
田烆接着道:“当年广厦落成之际,当时的坊主唐恢于落成典礼之上神秘死亡,待官府排除所有死因之后,遂被三清认定为神州第一起失魂之事。”
悦浪子道:“也便是说,神州的失魂之事肇始于天下第一坊,应无疑义吧?”
田烆点了点头,悦浪子轻哼一声,环顾左右,似乎一切的事实都在帮着他,似乎一切的事实都在说:制器之术便是罪魁祸首!
注1:婆罗门是祭司贵族,它主要掌握神权,占卜祸福,垄断文化和报道农时季节,在社会中地位是最高的。详情可参考古印度的“四种姓制度”等有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