瞰山约莫处在登云台正中,小山接天,可于顶处观星望月。冷风习习,山上层林摇曳,森然而不可测。
他将冷渊自左手递至右手,随即便仗剑入林,幸而有山道可直上顶处,也免去了穿梭枝杈之苦。他一路小跑,片刻便至。但见山顶静谧,眼下并无人迹,看来师父应还未至。
“比我等迟来,便是迟到!”仙人的话语犹在耳边,自那以后,每每赴会,皆是能早便早,断不姗姗来迟。
登顶俯瞰,但见整个登云台尽收眼底,眼下子时,繁华的山巅之城已然歇息,棋盘般的城镇此刻只剩分散于四处的孤零灯火,眼下还在倔强地挣扎。
他昂首望天,但见冷月悬天,有如玉盘,众星便似碎银,他伸手朝上方虚空处够了够,漫天的碎银及那偌大的玉盘他却是想也莫想摘到。他直望满月,月者、太阴也。
唐悦松心想:“那太阴星君应是处在那月亮之上,否则,缘何自号‘太阴’?”
想罢,当即朝那冷月大声呼喊:“下来,我有话问你!”喊了数声,唯有回声阵阵。
他不由稍稍火起,当即拔出冷渊,就地使起了剑。他心境不平,剑招也极是凶狠,一时周遭枝杈乱飞,夜鸟惊起。
不知何时,林间山道走来一人,唐悦松以余光瞥之,来者竟似那白日与轩辕继交手的行者。他徐徐收起剑式,缓缓停下,继而循声望去,来者不是师父,却是那行者,便是白日见到的那行者,但见此人留着一头平直短发,高鼻深目,观其相貌,应是异域之人。此人着一身靛蓝布衫,背负一捆三尺来宽的褐色卷轴,亦不知何用。
唐悦松见他走近,正待问候,不想那行者却双手合十道:“我是谁?”
唐悦松只道自己耳朵坏了,不禁面露疑色,心道:“我怎知你是谁!”
那行者又上前一步,问道:“你是谁?”
唐悦松此番听得明白,当即道:“我叫唐悦松。”
不想那人却突然提高了嗓门道:“错!贫僧问的是‘你是谁’,而公子却答‘我叫唐悦松’,岂非答非所问!”
唐悦松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行者又道:“贫僧问‘你是谁’,公子自当以‘你是某某’来回答贫僧才是,何故言我?”
唐悦松闻言稍作思索,一时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是!此人说话的习性与我等寻常之人乃是相反,他的你、其实是指我,而他的我、实则指你,难怪那时听他说话这般吃力!眼下他问我‘你是谁’,实则是在问我‘我是谁’,意即‘是否知道他是谁’!”
想通之后,稍稍顿了顿,便道:“你不知我是谁。”
那行者微微摇头,道:“又错!公子虽已知贫僧习性,却丢了自己的真性,以迁就平僧的习性,可见公子没有真心。”
唐悦松怔了怔,一时无言以对,想了想,又道:“我不知你是谁。”
行者仍是摇头,“还是错!公子已然执着于此,大错也!”
唐悦松给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当即冷哼一声,转过头去看向他处,似是一心在等师父到来,而根本便未将这古怪行者放在眼里。
行者微微一笑,踱起了步子,道:“公子既无真心,又有着极重的执著心,看来轩辕道友又看走了眼,误人误己!”
正待此刻,却闻那林间传来人声:“那厮又在对无知小儿念咒么,真是恬不知耻!”乃是轩辕继的声音!
唐悦松见山道上走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轩辕继。
轩辕继行至近处,冷笑道:“外道便是外道,已然开始动手动脚了。”
行者正色道:“佛乃真心,贫僧的真心便是望人成佛。”
轩辕继争锋相对道:“那在下的真心便是阻止你们这些外道。”
行者双手合十,道:“此番贫僧前来却不是来斗法的,而是为着查明一件事情。”
“查明何事?”轩辕继问道。
行者当即盘坐于地,望了望远处夜空,道:“不知二位可知中阴身之说?”
唐悦松倒是头一回闻得,不由一怔,乃稍稍聚集了精神待听他道来。
轩辕继亦端坐于行者对面的一块平整山石之上,他道:“此不过是你等外道的的说法,我道门乃通称之为‘魂魄’。”
行者稍稍颔首,不予争辩,乃继续道:“人死后至转世投胎之前的经历,便是中阴身,此境至短可无,至长亦不过七七四十九日,中阴身完结,灵魂便会往生六道。三界之内,虽有逾过中阴身期限迟迟不肯投胎转世之孤魂,但却少之又少……”
轩辕继却突然打断:“我等可不是来听你讲课,我还要教徒弟,你若无事可换一处道场另行宣讲。”
不想那行者面色略显肃然,但见他道:“贫僧的师父无畏大师乃世间少有的大德大能之人,他青年之时便开得天眼,中年之时更修得宿命通。因他修为高深,甫一开眼,便能窥得生死轮回之相,他生前常道,佛法反对执着,而天眼则是由执着化来,是以他不主张弟子执着于天眼。便在二十多年前,师尊遣贫僧前来东方之际,曾告知贫僧一事……”
行者言至此处,不由远眺,似回忆那云之彼方的过去。
神州浩土,广袤无边,此方之众,常以中土自居,认为神州之地便是天下之中,故又自称“中土”。概观大体全貌,实则不然,神州西极,乃是自南而北分列着浩瀚的海洋,以及世所罕见的瘴气之森,还有那茫茫大山,更有万里宽广的极北荒原,这些难以逾越的巨大天堑确是容易使人认为,这便是地之边缘,再往西行,除了蛮荒还是蛮荒。然而,在这道天堑西侧,却有另一方天下,那方之人,同样以为自己所处之地乃是中央之土,而遥远的东方,则是难以想象的蛮荒之地。天堑西侧的大陆,虽水土风貌、黎民习俗较之东方的神州大陆差异颇大,然其规模却可与之等量齐观,这块大陆,当地人称之为“恒州”。这两块被高山大海等诸多天堑隔开的大陆合在一起,自然便是一块更大的大陆,这块广袤无朋的大陆,神州的百姓称其为“昆陆”,而那恒州的百姓,则称之为“巴别大陆”。
这座大城的名字,与巴别大陆的名字一样,亦是叫做巴别。相传,这里曾是神之门,而今,神已离去,只留下了与左近的大城一般宏伟的古老寺庙,这座寺庙名为“问天寺”。据传,在那久远的上古,天帝曾降临此处,向地上的众人宣读他的真言,天帝离去之后,地上的众人聚在一起彼此商量,打算建造一座大城和一座高塔,大城要比这世上一切城邑都更繁华;高塔要比群山还要高,塔顶直插云霄,似乎欲与上天一较高下。待大城建成,那高塔却还只造了一半。正在此时,众人的行动却惊动了天帝,天帝见地上的众人齐心协力地造塔,心想:若让他们建成通天之塔,那以后还有何事他们办不成呢?于是,天帝便下界施法变乱了众人的心念和语言,让造塔之人无法相互交流。这般,操持不同语言和口音的众人便四散而去,建造通天塔的工程便半途而废了,已建成的一半塔身几经荒废和重建。如今,它的名字叫做问天寺。
寺庙依塔而建,在那塔顶凉亭之处,一位褐袍老僧正盘坐于地,老僧朝那东方日出之地远远望去,眺望之际,还不时念上一句经文。此刻,东方天际的鱼肚白渐渐变作淡红,群山之上的云霞被染上了奇异的色彩。
尽管此刻拂晓的凉风阵阵吹拂,那高塔台阶上的奔走之人却仍是满头大汗,待这个行状匆忙稍嫌慌乱的青年赶至老僧面前,那老僧则道:“小甘央八,为何每每都是急匆匆地赶来?”
原来,这青年名叫“甘央八”,老僧所以称之为“小甘央八”,乃爱称。
甘央八忙放缓气息,双手合十,道:“师父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弟子,所以弟子、弟子心切,便走得急了!”
老僧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甘央八当即跪坐于老僧左首。老僧缓缓抬手,指向东方,道:“我看见了无数的灵,它们在天上飞舞。”
甘央八道:“这不是师尊凭着天眼,每日都能看见的事情吗?”
老僧微微摇首,随即又念了一遍经文,甘央八听得明白,那是超度亡灵的经文,对那迟迟不入轮回往生的亡灵念的经文。老僧合十道:“我看见越来越多的灵在上空的晦暗不明处聚集,它们绝大多数都过了中阴身期限,却仍迟迟不去轮回往生,而我却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冤屈,不止此地,便是那遥远东方亦是如此,许多灵大限未到便离体而去,无数亡灵汇聚在空中,却不入轮回。这究竟何故?是什么业力竟有这般大能?”
甘央八合十道:“难道有妖魔作乱?”
老僧微微闭目,不置可否。少时,才睁眼道:“小甘央八,我要你去东方,一来因你的业力指向东方,为着修行,你应该前往那里;二来便是为着前往查探这股怪异业力的成因,以我观之,这股强大业力已然笼罩整块巴别大陆,无论是西方恒州还是那东方神州,皆莫能外,因你业力朝东,是以前往东方查探,更有可能明了真相。”
甘央八有些拘谨地道:“师尊已修得宿命通,以您的智慧和神通,那东方之事,不是一目了然吗,何故又令弟子前去?”
老僧看了看他,道:“错了,因业力缘故,天眼未必便能识得真相,肉眼未必便不能识得真相,修持之人最重要的还是一颗真心。”
甘央八忙道:“弟子知道了!”
“既然已经知道,那便即刻动身吧,匆忙是你的真性,师父不留你了,去吧。”老僧说着,又对着远方虚空之处念了一段超度经文。
甘央八下塔之际,耳际仍回荡着方才师尊之言。此刻,东方的一轮红日早已驱散云雾,将这新的一日渐渐炙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