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河边谷地,对峙的双方早已是剑拔弩张,双方多人皆已亮出兵刃,看来一场同门相残的变故即将上演。
但见谷地北侧的一名门人朝南侧众人喊道:“九尾宗的姐妹们,而今师门罹难,我等理应放下门户之见,合二为一,同舟而济。”
谷地南侧的众人自然便是九尾宗的弟子,与之相对的北侧众人则正是三足宗门人,数百年来,两宗久结嫌隙,数次几乎酿成兵劫。
回应那喊话之人的,乃是一名身着轻甲的执剑女子,徘徊上空的唐悦松看得明白,此人正是被竹含真唤作“映儿”的女子。不错,她正是圣宫使者,丛映映。
丛映映道:“既如此,方才你等为何不在望舒顶?”
望舒顶丹青宫虽为青丘派两宗共同的圣地,但实际上,自三足宗门人连任掌门之后,此地便成为九尾宗门人除九尾宗本部白狐峰之外又一个聚集之地。所以如此,一个原因便是水谢接过掌门之后竟从未来过丹青宫,而历任掌门皆驻于丹青宫,此举无疑加剧了两宗的对抗之意。再者竹含真的存在对于九尾宗弟子而言亦是一种强大的感召,而竹含真的长寿不老,以及她与据说是白帝转世的柏仙信的夫妇关系,这些于三足宗而言无疑是极大的重压,似乎即便接过了掌门之位却仍是无关紧要者。
眼下,三足宗门人当中走来一名身材高挑的红衣女子,唐悦松细细一看,不由一怔,走出众人者正是水谢。她答道:“若两宗弟子皆聚集丹青宫,此番岂不会有更多死伤?”
丛映映冷冷回应:“不论如何,若欲两宗合并,请你先移居望舒顶。”
“放肆!竟对掌门出言不逊,是何罪过?”三足宗宗主玭苹子出而斥道。
丛映映道:“在我眼中,只有竹含真师祖才是掌门人。”
水谢冷笑道:“话已至此,无甚好谈的了,映映,你是圣宫使者,本门中历来担任此职者皆有过人的道行,姐姐今日便来讨教一番!”
丛映映的态度可谓针锋相对:“小妹只有奉陪了。”
言罢,丛映映手中长剑缓缓出鞘,沉池乃脱胎于英池湖底的水玉,剑身晶莹剔透,削铁如泥。沉池仿佛有灵气一般,寒光闪耀,映在剑主人清丽的面庞之上。
水谢轻出素手,但见在她掌上,一只黄果大小的白色光团仿佛由气流汇聚而生,丛映映看得明白,那正是丹道中的无上杀招“炼化乾坤”,若着了道,元神恐将离体而去!不过,元神被迫出体还是最好的结果,若施术者功力高深,甚至可将被施术者的元神当做材质加以炼化!它的伤害对于修道之人尤甚,此术可将修道之人元神中的修为剥离,从而使元神降级为普通灵魂,此前修为尽数散去!
丛映映暗自心惊,她心知水谢怕是要速战速决,从而在阵前杀人立威,以震慑九尾宗门人。念及此处,不由愈加握紧了剑柄。
屏住呼吸,暗藏杀机!
她蓦地出剑,如风一般。
沉池霎时化作一道银辉,冲天而上。
她出的一剑乃是一击必杀之招,依仗着如脱兔般的身法,她欺身而近,沉池甫出剑鞘便运剑上挑,此招若击中水谢,可将她的螓首自下而上地劈作两半。
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水谢的招数同样狠辣,甚至更为致命。
寒光一闪间,红衣美人的螓首并未发生可怕的变故,丛映映瞳孔骤然收缩,继而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不是身子飞出去,而是元神飞出去。
离体之际,她方看见,水谢竟处于自己僵直站立的身躯一侧,而她的手,正轻轻触及自己的腰际。
要命的一触!
她死后方才发觉自己是如何丢掉了性命!
失去元神的身躯顿时瘫软倒地,而身躯的主人则无可奈何地离体而去。此时,若重创她身体,她便永远无法归体,成为真正的孤魂野鬼!
然而事情却更糟。
她甫出体外,竟未至虚空之处,而是来到一处形似丹炉的结界当中。
炉火将她灼烧、炙烤,她痛苦之至,却神智清醒。她不会再死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水谢双手结印,默念咒语。
炼化乾坤,顾名思义,便是炼化整个天地与万物,凡入此瓮者,任你多大修为多大神通,只要施术者的修为在你之上,便可将你当做药材炼制,直至将你练成药渣为止!
若是有道之人的元神,则最后剩下的药渣便是毫无修为的普通灵魂,而散去的修为皆被施术者吸取。
一番烈火炙烤,丛映映只觉身子更轻了,轻得不及方才出体之际的十分之一。
末了,丹炉结界的一方开出一口,丛映映立时便逃了出去。
灵魂无法被杀死,通常也无甚利用价值,因为该被剥离的皆已悉数剥离,也便是丹道中所言的“药渣”。
是以水谢收起结界,放其归去。
丛映映尝试着归体,却怎的也无法归体。
活物所以为活物,乃是因为神与体和,精气神相符,彼此一致,方能协调运作。倘若神与体彼此不相符合,则无法驾驭身体。通常,较高层次的灵魂可以附身较低层次的躯体,而较低层次的灵魂却无法附身较高层次的躯体。好比一名修真者元神离体,通常情形下,他的元神可以附身于任何一具未遭重大损坏的寻常人的躯体;但反之,一名寻常之人死去之后,他的灵魂则无法附身于修真者的躯体,因为修真者的躯体层次较高,而寻常人的灵魂则属于未附带修为的普通灵魂,所以它无法驾驭修道之人的身体。
至于同一层次内的神与体的驾驭情形,则更为复杂,须视具体情形而论。
但附身与否,有一个大前提,那便是:通常情形之下,待附身的躯体必须处于无主的状态之下,附身方成为可能。
眼下,丛映映数十年来的修为已被尽数化去,其元神已沦为普通灵魂,自然无法回归自己修炼至人仙层次的身体。
无奈之下,似乎只得归去!
可她仍是不舍,徘徊于自己躯体上方,几番尝试皆不得归体,是以长叹一声,遂绝望地远去。望着地上前途未卜的同门姐妹,她只得在虚空之中呼唤了一声,然后渐渐远去……
她本是被遗弃于荒野的孤儿,正是竹含真于南方的丛枝国采药归来之际,于丛枝国与青丘国的边陲密林中无意中发现了这个被遗弃的婴儿,遂将她抱回。
至青丘派中,竹含真以及门中数位长辈将她养大,并教她武功以及修炼之法,领她入道。当初,因竹含真于丛枝国边陲将之拾得,是以起姓为丛,又因其掩映于树丛之中,是以赐名“映映”。三十年来,她从未下山,五年前初任圣宫使者之际,不少门人反对,还是竹含真赞她“精于剑道”,门人的反对之声方才小了些。在她眼中,竹含真实则亦师亦母,虽于少小之时,竹含真以及诸多门中长辈便已告知自己实乃孤儿,但对此她从未有过不适,身世于己似乎毫无意义,她只知道,自己在青丘派长大,自然是青丘派门人。
而今,门派变故,自己也已身死,除了归去,似无它途了。此番,她原本乃是奉竹含真之命前来英水,乃是应三足宗门人邀请,与之会合,商谈并宗之事。
茫茫归途之上,前方不远之处,但见一人候于道旁,丛映映见他举止泰然,不似路上的其他数名新死之魂。遂有心上前一问,只见那人一身文士装束,颇具风度。
“敢问这位先生,此地可是黄泉路?”
她走上前去,怔怔问道。
那白衣文士道:“此地正是黄泉路,姑娘有何打算?”
“既是黄泉路,自然待前往投胎了。”她无力地答道。
白衣文士淡淡笑道:“倘若告诉你原路返回之法,你又待如何?”
她轻轻一颤,道:“我还可以么?”
旋即又接着问道:“你又是谁?”
白衣文士看着她道:“我是道门。”
我是道门!
能从容说出这四字的,道门中怕是也只有轩辕继一人了。
丛映映分明表现出一副不大信任的神情,白衣文士淡淡一笑,道:“你只需知道,这世上不止制器派一家说了算,他们能夷平你等宫观,屠尽你等门人,那有人便能还你等公道,助尔等复派。”
丛映映仍是疑虑重重,“我为何要相信你?”
白衣文士缓缓移步,但见黄泉归途之上蓦地岔开一条道路,与这黄泉路一般,亦是雾气渺渺,难分西东。白衣文士手指此路,道:“欲投胎,便往黄泉路;欲升仙得道,便朝此路去。”
丛映映疑惑地看着他,问道:“此路通往何地?”
白衣文士道:“仙界。”
言罢,便朝雾重之处行去。临走之际,分明留下话音:“南极长生阵,乃天下道门倾力所造,那里是飞升天界最近便的道路。何去何从,由你。”
话音未落,人已不见踪影。
丛映映独自一人怔立于岔路口,笔直往前,乃是轮回之路;侧行,据那白衣文士所言,乃是一处名为“南极长生阵”的地方。
她犹豫片刻,仍是朝前而去,此路的终点是轮回,意味着重新再来。
轩辕继消失片刻,复现身于唐悦松之侧,甫一现身,便说道:“你附上那新死女子的身体,然后与那红衣女子交手。”
唐悦松一怔:“为何如此?”
轩辕继道:“照办便是。”
唐悦松道遂不再多言,乃发念至那名新死女子躯体上方,鼓足念力,再次发念,遂附上了这女子的身体。
附身他人身躯较之元神归己之体,两者感触可谓大不相同,虽有一些不适之感,但他毕竟已具地仙修为,占用丛映映的人仙之体并非难事。
须臾,仰躺于地的丛映映的身体动了一下,先是手指,继而肢体伸展,竟睁开了双眼!此刻正待对九尾宗门人发号施令的玭苹子怔了怔,退开一步,紧盯着死而复生的丛映映。周遭之人,尽是惊异之色。
本已慑于水谢威势的九尾宗弟子顿时恢复了斗志,不多时,已有数名九尾宗门人上前搀扶。“丛映映”在同门姐妹搀扶之下复站立起身,甫一起身,便说道:“方才疏于防范,我们再来!”
玭苹子上前一步,道:“我来会这妖女!”
水谢伸手拦住她,望着九尾宗以及丛映映的方向冷冷说道:“映映,方才算你命硬,此番姐姐出手不会那么轻了。”
“丛映映”冷冷道:“小妹求之不得!”
说罢随即拾起沉池。
她眼下使的剑法在场无人识得,甫一出剑,竟寒光暴涨,威势骇人。
青丘之众自然无人识得眼前这丛映映所使的剑法,不由称奇。
所以称奇,乃是因为剑招太快,快到何种程度?
二十多剑使出,眼力弱的旁人还道只出了一剑。
可谓目不暇接。
纵是水谢身法奇快,应对起来亦觉吃力,剑光乱舞之际,她眼中杀气一闪而过,遂疾退数步,腾挪开空当,以抢出施术捏诀的时辰,大概只需眨眼的时辰,她便能使出炼化乾坤中的“大炼化”。
所谓“大炼化”,乃是相对于炼化乾坤大法中的普通炼化而言,寻常的炼化,炼化者必先触及被炼化者,待以颠倒乾坤之力将其元神震出体外,而后方能布下丹炉结界将之笼罩加以炼化。而“大炼化”则是直接以本元神及形体为炉鼎,结成以己为中心覆盖周遭的炉鼎结界,炼化者无须触及便可将其灵魂震出体外行炼化之事,功力高深的,甚至无须使力迫出被炼化者的灵魂,而是在其处于形体之中时便直接加以炼化。
只因“丛映映”出剑太快,水谢无法触及她身子,待行大炼化之法,又因对手疾攻,一时难以出此大招,是以方才一阵子便只顾着躲闪,以待机出招。
“丛映映”的快剑若能快过一眨眼的时辰,便可击杀水谢,若快不过,则必为大炼化所制。其实,“丛映映”的剑快过眨眼,但他不忍痛下杀手,遂顿了须臾。
须臾,水谢的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笑容,此刻,她结成的手诀在任何一个精于丹道之人看来,都是最可怕的形状!
或许,他若知晓其中利害,方才便不会停顿了。
但无论如何,大炼化法阵已然结成。
唐悦松只觉魂魄大震,乃是被一股震撼元神的怪力拂出了丛映映的躯体,大惊之下,心知不妙,遂欲发念逃离,可念力却止于原地,无法移动!
原来,他念力止处,乃是一道屏障,眼下他的元神,正处于大炼化法阵之中,等着他的,自然是熊熊炉火的灼烧。
炼狱般的折磨,顷刻降临!
他竭力嘶喊、挣扎,皆无用处。
炉火似要将他烧个精光。
他只觉自己已然化为灰烬,但意识却分明清醒。
地狱亦不过如此,只有痛苦,没有死亡!
大炼化法阵之外,轩辕继注视着法阵内中情形,忖道:“这厮挺得住么!”
照此下去,不多时,唐悦松的地仙修为极可能不保。轩辕继汇聚念力,愈发使力观察,但见唐悦松的元神外围部分正在飞速散去,炉火很快便要灼烧到他元神的核心部分。
倘若炉火烧掉了核心部分,他的地仙元神便将不复存在,剩下烧不掉的则是普通灵魂。这世上,没有一种法力能杀死一个最普通的灵魂,天仙能被降为神仙,神仙可被打至地仙,地仙散去道行便是人仙,人仙再往下则是是鬼仙,鬼仙即是普通灵魂。
再大的法力,再大的神通,也只能将一个生灵伤害到此,灵魂不灭,亦无法被灭。虽然丹道中人对散去修为,降至普通灵魂的修真者有一个蔑称——药渣,但世间还没有什么力量能杀死一个“药渣”。所以,在这个世上,真正的死亡是不存在的。
注1:简单说来,“张三看见了李四”,“张三的元神看见了李四的元神”,这两者相似,但并不等同,甚至元神之间的相互辨识用“看见”一词都不甚准确。其实对于高于实体的事物说多了,反而会言不达意,嘿嘿,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