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四人帮”垮台后,我曾回上海看望母亲。
我对她说:“妈妈,华国锋说要‘按既定方针办’,我们这些人是不是还有希望,还有多少年能出来不知道。从1964年进来到现在我已经吃了十三年的苦了,今后可能会松一些吧?大不了,我准备在农场再读十年书!”
我每隔两年才能回家一次,每次不许超过十五天。每次回家,新华书店是我必去的地方。我发现了一套新版本的《资治通鉴》,一套有二十本,装起来有一小箱,《二十四史》体积太大,书本太多,在农场我没有地方放。
在农场属于我的地方只有一个铺位,我睡在上铺,我头上是破的茅竹做的屋顶,墙是用泥、土石块和碎稻草搅拌后垒起来的,屋顶和墙的交接处正好有一条宽一尺左右的平台,那里是我放书的地方。我身边的书已经差不多把这块宝地给放满了。
《资治通鉴》是我向往已久的一套书,我记得范文澜先生曾经讲过的一句话,学历史的人“二司马”的书是一定要读的。《资治通鉴》是宋朝的宰相司马光写给治国的统治者看的,尽管我是个不自由的人,我对历代的兴盛和衰败是很希望了解透彻的,我有一种强烈的功名心,希望有一天,我能为国出力,为民谋福。这些书我是一定要读的,我要积累知识、充实自己。
我听说过毛泽东在延安窑洞点着油灯看《资治通鉴》,连香烟快要烧到手指头也不知道。那时的人都讲要努力学习毛泽东著作,但是他们没想到,毛泽东思想也不是凭空而来的,毛泽东的许多智慧来自对中国历史的研究。
我从一本复旦大学出版的杂志《学习与批判》中,看到一篇文章提到辛亥革命失败后,有的革命志士带着《资治通鉴》跑到国外埋头研读,也有的人带着《十三经注疏》去美国留学。
这些小故事,给了我启发,我想我也当如是努力。我虽然至今是一个被任何人都蔑视的人,但是也许有一天,我会做一个对祖国、对人民有大用的人。
这时我母亲已平反,还补了三百元钱,我对母亲说想要三十元钱买一套二十本的《资治通鉴》,我在新华书店看到它时真是流连忘返,总想把它买回来,我不知道还要在农场呆多久,这套书我可以静静地读上十年,在我苦苦地哀求下,母亲给了我三十元钱,我把这套书买回来了。
得到了它我真是如获至宝,我要把它珍藏起来,我想来想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放,后来我在董家渡路旧货店买了一只小皮箱,买了一把铜锁,把书放在里面带到农场。
我把“宝书”放在床头上。说来好笑,平时我每月领的工资也从来不曾锁起来,而这是一套放在外面也不会有人要看,就是要看,他们也看不懂的书啊!
我还是怕有人会抽掉几本撕掉或藏起来,因为有人威胁我:“孔老二,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杜十娘怒掷百宝箱的!”
六队种了近百亩山芋地,山芋地的垅很长,秋天,邻村的农民会带着铁锄在山芋地的两头挖山芋。队里就派人看山芋地,因为来挖的人多,你在这头看,他们可以在那头挖。
那天,队里派我看山芋地,天下着小雨,我提着一只破旧的黑包,内有五册《资治通鉴》,平时我收工后坐在床头看这部书,这两天叫我看山芋地,我想坐在田头,多看一会儿书。
突然,我看见地的另一头有人用锄头刨山芋,我匆匆把书本放进包里,追上去赶他们走,那几个男女见我赶来,提着篮子在地里和我打圈子,还嘻皮笑脸地对我做怪相,我跑到这里,他们跑到那里,等我把他们都赶走了,再回到自己原先放包的田头,伸手去包里拿书看时,才发现出了大事。
我的五册《资治通鉴》没有了!
顿时,我急得满头大汗,简直是晴天霹雳!我心神恍惚,望着绿色的起伏的田野,连一个人影都找不到,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天色渐晚,我收了工连饭也没吃,就沿着六队附近的几个村子挨家挨户地问,遇见牵牛的孩子,我问;遇见扛着锄头的农民,我问;遇见提着篮子到河边洗衣的姑娘,我也问。他们都向我摇头。我着急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走,一边找,像发了疯似的,这时,正是农民吃晚饭的时间,老乡们大人小孩都端着碗蹲在家门口的场地上吃饭,他们都说:“没看到。”
没找到书,我摸着黑回到队里,一进门,忍不住号啕大哭了起来,饭也吃不下。
洪贵宝说:“孔老二的魂灵头没有了。”
王长发看我哭得那么伤心,走到我面前说:“你真的想要书,我可以去打听。”
他在队里专门放牛,每天把牛牵到周围农村的草地上喂草,和周围的农民很熟。
果然,过了几天时间,他来找我了,说:“你如果想要回这几本书,要给别人送一条飞马牌香烟。”那时,飞马牌香烟是二角八分一包,一条飞马牌香烟是二元八角。我心里一盘算,这怎么吃得消?
我每月生活费是二十四元,劳改农场里,一斤饭票一角六分,我每月口粮是四十斤饭票,合六元四角,但由于劳动强度大,菜里又没有油水,我总不够吃,就要向别人再买二十斤到三十斤饭票,平均算下来,我每月吃六十斤到七十斤饭票,就是这样吃,我也是浑身一把骨头。
这六七十斤饭票折合人民币是九元到十元钱,加上还得吃菜。总之,每月扣了饭菜钱,我只余下四元到五元,这点钱用作买每月的生活日用品的钱还不够,我只得自己想办法,用树叶代替草纸,用牙粉代替牙膏,用破布代替毛巾,一星期吸一包香烟,是最差的“名花牌”香烟,一角三分一包,每月吸四包,事实上,我每月节衣缩食,也只能剩下二三元钱。
但是,我也只好咬咬牙了,我同意了他的条件,到分场小卖部买了一条飞马牌香烟,王长发将我带到六队北面的一片高坡上的山芋地里,过了一会儿,一个农民来了,我把香烟拿出来交给他后,他告诉我到西北方向的那堆稻草里去找找看,我匆忙赶去,把草堆一摸,果然,这几本书真的就在稻草堆里。失而复得,我别提多高兴了,二十本书又完整地留在了我的身边,就好像久别的情人。从此,我对这套书的保管就更严了。
我每天坚持看《资治通鉴》。
1978年的夏天特别热,大田里的气温已高达摄氏四十一度,傍晚收工时,有几个人中暑倒下,差点送命,队部看到这个情况,为了安全,叫我们早上五点出工,十点放工,下午三点出工,干到七八点。我们起早摸黑抓两头干活,上午十时半到下午的二时半,我们只得躲在茅草屋里。
在这段时间,队里的光棍汉们就活跃起来,有的躺在床上休息,有的围着打牌,有的做针线活,有的听半导体收音机。
我一放下饭碗,就打开我的“百宝箱”,翻出《资治通鉴》来读,我早就打算利用尽可能利用的时间看完这套书。在这个历史上罕见的高温季节里,我利用大热天出工晚的时机,通读了半部《资治通鉴》,共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