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敬尧二十多年来自认没怕过谁。就算面对他老爹的棍子,就算面对凶险的战场,他也能拧着脖子挺着胸膛。可今儿他在面对自家那个阴沉狡诈的堂兄时,打心底浮起了一股子心虚和害怕。
这莫名其妙的情绪冒出头后,他抬眼扫了坐在自己面前的两人,不甘又颠覆了心虚。是嘛,本来就是沐雨不对,他又没做错什么,最多,最多就是口气凶了点,力气大了点。他是武人,一时气恼之下,理智失去控制也是时常会发生的,更何况,他这次来还是想先低头,凭啥这两人要这样看他。
想到这里,他的脖子又梗了起来,斜睨着眼,很是气愤不平的看着打小就斗不过的堂兄湘王爷。
“你小子厉害啊,敢这样骂沐雨?还是用那样卑劣的字眼?”湘王爷的话简直就是从齿缝中挣扎着冒出来的,字字森寒,句句诛心。
“不是我!”朱敬尧直觉的反驳了一句,说完发觉没对,咬死了牙关再不肯开口解释。
湘王爷阴冷着表情瞪着他,没去追问究竟,看样子是想用眼光直接杀死这个天杀的混蛋小子。
倒是尚书大人好整以暇的捧着茶盏端详半天,突然冒了句出来:“是你那个移情别恋的未婚妻吧。”
朱敬尧背脊一颤,警惕的看了眼这个平日不出声不出气,专在致命关头给人最绝望的一击的家伙。
“真让人好奇啊,是何等的国色天香才能让我们的小王爷一怒为红颜。”尚书大人明明眼里只有那青花茶盏,可朱敬尧就是觉得有无数支冰寒小剑朝着他“哔哔哔”的一阵发射,“小雨毕竟是成过亲的,比小王爷的红颜知己心上佳人那是得差了老远。这样吧,咱们也不勉强小王爷了,关于小雨的婚事,就请湘王爷多费点心,湘地士子才俊也不少,还怕小雨嫁不出去?”
朱敬尧的脸瞬间飙红继而转青,一双大眼跟要吃人似的,恶狠狠的瞪着云淡风轻一脸从容不迫的尚书大人。
“雨儿是我妻子,我的。”朱敬尧低吼,两只拳头砸上左右扶手,喀喇两声,结实的红木扶手从中裂开。
“小王爷这话说笑了吧。小雨又没嫁给你,何来你妻子一说?况且今晚下官和湘王爷可是听得清楚明白,小雨说,她不嫁你。”好像嫌朱敬尧的脸色还不够好看,尚书大人轻描淡写的又给淋了盆油上去,哧的一声,火给点着了。
朱敬尧本就不善嘴仗,更何况,他面对的是朝廷里出了名的可以用言语杀死人的户部尚书大人。
湘王爷今晚很反常,放平时,他铁定一唱一和的配合尚书大人挤兑朱敬尧了,可现在,他紧绷的脸,额头的青筋,还有咔嘣作响的捏得死紧的拳头,表达出他此时极端狂躁的心情。
“和他废话这么多干啥。朱敬尧,哥哥我很久没跟你玩玩了,走吧,今晚咱哥俩好好过过手。”说完也不等朱敬尧做出表示,胳膊一拐,勾了他脖子,架着人往偏院的练武堂走去。
尚书府的练武堂平时都是给府里侍卫们用的,很粗犷大气,空荡荡,只有两排兵器架靠墙立着。
朱敬尧饶勇善战,在沙场上是出了名的狂人。但没人知道,他的功夫,至少有一半是湘王爷调教出来的。一想到这点,他就会想起自己那惨痛的不堪回首的童年。
跟朱敬尧大开大合的功夫不同,湘王爷更加偏重技巧和身法,冷静,算无遗策,就这两点就能将朱敬尧吃得死死的。当然,在交手的过程中,他也没有放过一次可以用言语打击朱敬尧的机会。
总之,这个“血色”的夜晚,是朱敬尧暌别多年的惨痛不堪的记忆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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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宫中,两个宫女正轻柔的给太妃娘娘捏肩捶腿。室内薄雾袅袅,安静得让人昏昏欲睡。
曹嬷嬷领着人急速行走在游廊上,脚步极轻。
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半睡半醒的太妃娘娘。她抬眼,瞧见的是曹嬷嬷平静之下隐含的怒气。
曹嬷嬷是她的奶嬷嬷,跟了她那么多年,比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长,所以永和宫上上下下都知道,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曹嬷嬷。今日竟然还有人敢让嬷嬷生气……太妃娘娘难得的起了好奇心。
挥手让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退下,她扶着曹嬷嬷的手腕,下了榻,坐到妆奁前,让嬷嬷替她除去发饰。
“出了什么事?”常年的内宫生活,让太妃娘娘鲜有情绪起伏的时候,就算是在好奇,语气也是不疾不徐不温不火的。
曹嬷嬷顿了下,半跪一旁。
“娘娘,老奴没有什么,只是在替沐小姐不值。”
“哦?”太妃娘娘眼神凝了凝,偏头,“她怎么了?”
曹嬷嬷快速的将今日发生在王府别庄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太妃娘娘目光沉凝如水,没去过问为何曹嬷嬷会知道,她只关心的问了沐雨现在如何。
“沐小姐将自己关在房里大半日,初更时出来用的膳。二更左右,闽南王爷去了尚书大人府上,沐小姐避而不见。现在听说湘王爷在和闽南王爷切磋。”
太妃娘娘看了菱花镜中自己的容颜好一会儿,语气幽冷的发了话:“明儿请老王妃带着那人一起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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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王妃这两日没在别庄,她去了城外东郊的妙堂庵。庵里有位师父,是她年轻时的手帕交,来京城之后,几乎每月,老王妃都要去她那儿住上两三日,听听经,念念佛,顺便吃几日素斋。
刚回别庄,庄里的管事嬷嬷就迎了上来,说宫里传话,让她明日早些进宫,太妃娘娘要和她说说话。
老王妃心里一凛,直觉有事发生。太妃娘娘的性子她知晓几分,那是个喜欢清静的人,平日最是不耐和朝廷贵妇们闲话,今日怎么想起要让她进宫了?还要带上那丫头……
看了看如黛色的夜晚天空,老王妃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
室内没有别人,连丫头们都被摒退出去,只有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和管事嬷嬷一左一右的立在两旁。
“太妃娘娘不会这么突然又这么急切的让人召我明日进宫。管家,我不在的这两天,庄里可有事情发生?”老王妃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头,今夜怕是睡不安生了。
管家和管事嬷嬷交换了个眼神,两人一起跪下,把老王妃给吓了一跳,眉头也倏然紧蹙。
“老王妃,今日,今日王爷在翠林轩发了怒,沐姑娘当时在场,后来不欢而散。夜里二更,王爷去尚书府找沐姑娘,到现在都没回来。”管家支支吾吾的将今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得老王妃的额角不停的抽搐。
啪的一声,老王妃一拍桌子,桌上的茶壶茶盏叮铃啷当的滚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去,把那两人给我叫来。”老王妃心里那个恨啊,真恨不能直接掐死那没脑袋的蠢货。
荣欣这辈子嚣张惯了,平生只怕一人:她的前未来婆婆闽南王府的老王妃。
荣欣的相公还是那副平淡到近乎冷漠的样子,给老王妃请了安之后,就安静的站在一旁,好像什么东西都进不去他眼底心里。
看着文弱青年的样子,老王妃深深叹息,却没说什么。
荣欣跪在老王妃面前,不敢抬头。
“你们怎么想着来京城的?”没让荣欣起身,老王妃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刻板,跟传言中很喜欢这个前未来儿媳妇的和气王妃一点都不相符,所以啊,传言还是不要尽信的好。
荣欣嘴唇动了动,幽怨的眼神瞟向自己相公,可那文弱男人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眼观鼻鼻观心的跟木头似的杵在那里。看着这一幕,老王妃的表情中闪过一抹不忍,看向荣欣的眼神也更加冷了几分。
荣欣跪在地上叫苦不迭。她根本不敢说是听人说朱敬尧有了意中人后,本着嫉妒莫名的心情才奔来京城的。原本她都答应老王妃了,不再随意出现人前,可近两年来的平静生活,让她渐渐忘记了这个承诺,加上朱敬尧的纵容和宠溺,她越发的不甘心被锁深院。可这会儿再次面对老王妃慑人的气势,被遗忘的承诺浮上心头,她也开始感觉到了害怕,直埋怨为何朱敬尧还不回来救她。
“这里是京城,不是闽南王府的地盘。你不但不知收敛,还敢轻辱旁人,看来,是老身没给你们立好规矩,一个两个的,都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老王妃轻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和煦的清冷笑容,“太妃娘娘下令,让老身带你入宫,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造化了。”
说完看都不看一眼荣欣惊喜交加的表情,径自打发了她回去歇下。不过却突然又留下了荣欣的相公。
侍女捧来热茶,老王妃让荣欣的相公在自己左下手就坐,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叹息出声:“莫旭,你爹娘身体可还康健?”
“谢老王妃挂念,二老身体还好。”依然是无波无恙,莫旭平静得像是带了张没有任何表情的木然面具。
老王妃看着他良久,露出苦笑:“你还是在怪老身。对不起,我……看来你是真的很痛苦,那就和离了吧,尧儿那里,有老身做主。”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个年轻人因为他们的私心已经哀莫大于心死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才华横溢热情明朗的孩子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荣欣,的确配不上他。
莫旭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露出一点异样的表情,他离活死人,怕也是差不了多远了。
夜深了,窗外露重。檐下,气死风灯在夜风中轻微摇晃,明灭了园中的绚烂秋景。
老王妃一夜无眠,朱敬尧也一夜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