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愿意,我们不妨再往回追溯一些。
我不知道,我于去年入冬时分,那一次见到周明宇之后,如果没有横生波折,我能不能够指望,这故事有一个不同的开场。
当然,也许殊途同归,全无二样。
我进门就看见那个青年,正以懒散的姿态,靠在茶水间的桌前,有袅袅的水雾,从他手中的纸杯口浮上来。
他瘦而高,却悦目匀称,在上午八九点那淡薄却温暖的阳光中,也就如同这水雾一般,周身都是柔和模糊的线条。整个人的气质,就是在春的清晨里,将醒未醒时,那一种昏然的舒适。
我向来伶牙利齿,却在这一刻打起了磕绊:“周……周明宇?”
他朝我看来,接着把纸杯放到桌上,笑容轻和:
“什么事?”
“我是晨光公司的关娜,和你联系过,你忘了我?”
“晨光公司,哦,对。等等,我们去我的办公室谈。”他边说边接了杯热水,递给我。
我对他示意我空不出手来,他便耐心的端着两个滚烫的杯子,陪我走回他那空落无人的大办公室。
一路上空调似乎打的太足,我头有点晕。
“周明……哦不,周经理,你这样事必躬亲,连杯咖啡,也不肯让秘书代劳?”
“不是,是我闲的发慌。”他落坐,淡然说。
“周经理,你如此日理万机的还说这种话,我就该无地自容了。”
他微笑,却明显并非是受了恭维的愉悦,单为礼貌而已。
我看出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于是便转开去:
“那么,周经理,你如果不太忙,不如看看我给你带来的这份产品介绍书。”
他接过去,随手翻了几页。
我注视着他的动作:“周经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涵宇正有意于,争取一家化妆品公司的包装业务,是不是?”
他顿了两秒:“是吗?”
我差点绝倒,这生意人做的!
看着我掩饰诧异的神情,他弯起嘴角:“你吃惊了,关小姐?”
“哦,没有没有,是我的问题,我疏忽了周经理负责的是原料供应商,对其他业务了解少一些,太正常了。”我吁口气,哪里正常,他这样的,我还真是头一回见识。
“你等等。”他在文件堆中翻了翻,抽出一叠:“的确,公司的名字是……Zucker。”
“我查过,这个德国品牌刚进入中国市场,采用合资形式,产品将由S市一家公司在境内生产。而它准备逐步推行的,是纯天然的护肤理念。最近从它的德国总部传来的消息说,它们正进行全球推广,因此这次的产品包装,可能从设计到材质,全部会有一次彻底的改头换面。而我带来的这份说明书上的产品,正全面符合它的新要求。”
“关小姐,是这样,我觉得这个问题,你应该绕过我们,直接和Zucker谈不是吗?产品用什么材质的包装,这该是客户自己的要求,我们无法自行决定。”
“是的,可作为它的上游企业,晨光和涵宇,咱们都不应该坐等到它的内部决定公开,既然涵宇也是它的选择之一,不如尽早确定供应商,给对方看见你们合作的诚意,也可以加重筹码,周经理,你觉得呢?”
他看看我,又看看手头的说明书,笑意里开始有真正的愉快:
“关小姐,你的商业嗅觉还真是灵敏。”
我莞尔:“这样大家都能获利的事,何乐而不为?”
交谈片刻后,他把两份文件叠在一起:“合作的问题,你们公司不是没有说服力,但我不可能立刻决定,等我看完你们公司的材料,我们再谈。”
我知道到这一步也该大致满意了,于是扣上拎包,准备起身告辞:
“我等你的消息,周经理。”
“哎,等等。现在几点?”
“九点四十五。”
“得了,可以下班咯!”他伸个懒腰,站起来:“我送你。”
看着他就在这么一瞬间,回复成茶水间里那个悠然的青年,刚刚稍微专业一点的模样,消失的一丝也找不见。任我再阅人无数,也不由表情凝固:“周经理,你没听错吧,九点四十五。”
他晃晃车钥匙,“没错啊!你是运气好,不然平时这时候,这里根本看不见我人,那你就只好,去找陆逸之那个老头。”
我还没回过神,就见他清秀的脸凑近来,低声神秘道:
“你不知道,那老头,又凶又罗嗦。”
我怎么那么不争气呢?一张脸突然的,就红了个通透。
“说实话,和Zucker的合作,我们公司似乎并没有作为大项目来抓。”在周明宇的车上,我们接着谈到刚才的话题。
“可对晨光来说,如果能成为这条产业链上的一环,我们公司还是会相当荣幸的。”我回答:“最起码,对于我这个小白领,这个季度的饭碗是保住大半了。”
“把自己说的这么弱势,关小姐,估计你这样的人物不会离开晨光就混不下去吧?”
“谬赞了,周经理。在哪里还不是一样打拼,我这个人懒。”
“哦?挺好。懒的女人,通常没什么心机。”
“懒而蠢?那不是双重悲剧?男人的标准!”我明白我何必多言,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话让我生气。
看着他微微一怔,我突然警醒,干什么呢关娜,难不成你想和这男人来一场关于女权的探讨?你当你自己是波伏娃?
赶紧平复语气,还要注意起承转合之间把刻意的痕迹抹平:
“当然了,男人喜欢笨一点的异性,也不能不算合情合理。”
“哪里,我个人来说,是喜欢聪明人的。”
“哦?”
“比如,像关小姐你这样?”
如果暗示太过于清楚明白,我知最好的回应就是微笑不语。
不妨让他好好猜一猜,我这算是迎合抑或婉拒。
在离公司不远处下车,我说:
“麻烦了,多谢。”
“别客气,这样,改天我约你。”
我尽量忽略他这句话里,所有的暧昧不清:“好的,周经理。”
我看车窗升上去,我的身影映在上面,夸张扭曲,不由咧咧嘴。
突然那玻璃停住,接着降下来,有轻快的笑容显现其后:
“对了还有,下次见面,不如叫我周明宇。”
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之内,我见了周明宇三四次。
生意谈的少,私事聊的多。
他带我去吃饭、看电影、听音乐会。期间言行有度、斯文有礼。
但绝不会让你认为,他对你没有兴趣。
在那段时间,我几乎愿意相信,坊间流传关于周少的那恶迹种种,不过是戏剧性的,一个说法。
那是圣诞节将至的一个午后,我又接到他的电话:“你好,我们这里是‘La Vie En Rose’,有位周先生在这里订了位子,但他不知道,关小姐肯不肯赏脸。”周明宇的声音,再装的怎么四平八稳,也有他特别的低悠,从那份拿腔拿调中溢出来。
我镇静地回答:“不好意思,关小姐不在,请于‘哔’一声之后留言。”
然后沉默。
几秒后,周明宇在那一头故作抓狂:“喂,怎么还不‘哔’,你这假冒伪劣的小机器,回头我让关娜换掉你!”
我终于忍不住笑:“我就不‘哔’,我急死你!”
老段子了,不过我还是很乐,不知道周明宇是不是,他配合的那么默契。
那天其实我喝的不多,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城市还是那个城市,流光溢彩的,没有模糊,也没有扭曲。
但不知为什么看着户外的景色,我产生喝高的反应,有寒战传遍全身,不受控制。
我一喝多就哆嗦,经常赴饭局归来,回家紧抱住棉被,心想谁说酒越喝越暖,真他妈扯淡。
而此刻,面对繁华斑斓而感觉到的冷,反而比寂静黑暗中更甚。
周明宇看我冻的咬牙切齿,便脱下身上的大衣拢过来,我推推:
“不要了,你也会冷。”
“没关系,停车场不远,咱们跑快点。”他边说边掏出钥匙,握住我的手:
“快,娜娜,到车里就暖了。”
我被他扯住,在人来人往中疾奔。
要知道当时我的脚上,是近十厘米的高跟,踩在南方特有的又湿又滑的残雪上,每一步都足以让我崩溃。
可渐渐有不管不顾的兴奋涌上来,于这天寒地冻中,驱散掉彻骨的凉意。
周明宇感觉到了我的步履维艰,回身一把把我整个儿揽进怀里,微微喘息间有白雾从口中逸出来:
“还能跑吗?”
“没问题。”我回答他,伸手拽下高跟鞋,拎在手中。
“嗨,嗨,别胡闹,你想冻死自己?”
“走吧,走吧。”我有些忘形的眩晕,笑,在他臂弯里,随着他踉跄奔跑。
靠在副驾驶上,我身上仍裹着周明宇的大衣,身前还里有徐徐的空调暖风吹来。
周明宇转脸看我一眼:“喂,别睡着了啊。”
我虽合着眼睛,意识却非常清明,立刻回答:“怎么会。”
睁眼的瞬间,正有花海从车边掠过,我来了兴致,说:
“周明宇,你能不能停下,送我束花?”
车内似乎突然安静下来,静到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几乎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