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可以暂停冗长的回忆,回到这个故事的开章,新年将至的那个傍晚,在某些特定的情形下,那一刻,他突然拨通我的手机。
后来我才知道,周明宇那一天被揍成那副光景,起因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我。
可当时接到他的电话,我不是不吃惊的。
我说有事,并不是出于矫情,我的确有事,我正相着亲哪。
妈说尽那人千般好处,见我不为所动,只好悄声添上一句:
“还有,小昭今年就要中考了,以他的水平,上一中有点危险。这人的爸爸是一中副校长,要是成了一家人,那就一点问题也没了。”
我忍不住冷笑出声:“哟,妈,那您就我一个闺女怎么够呢,您不如再生他十个八个的,保您儿子一路读到院士得了。”
她那边气息明显不对了,还要勉强隐忍:“娜娜,你要是这么想妈也没有办法,妈也就是这么一说,主要还是这小伙子人不错……”
“是他爸爸不错吧?”
“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呢……”
“反正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狠话撂出去,我都准备一鼓作气挂电话了。
到底还是迟了两秒,听见那头的声音已经带上浓重的鼻音:
“不去算了,妈知道,你那心里头,还是恨我呢……”
“嗨,您说什么呀?这哪跟哪呀?”她一哭我就彻底没辙了:“好好好,您能不能别哭了,我去就是。”
又哄一哄她:“您别眼皮子这么浅啊,您女儿我要嫁的人,不说别的,至少也得S市数的找的吧?那商界骄子一把把的,哪能这一个副校长公子就把我给交代了?”
她果然被这一句话逗的破涕为笑:“你算了吧你,别跟你爸似的,眼高手低的……”
“得了得了,他都死那么多年了,您还在这儿嚼他,忒不厚道。”
“……我不跟你这丫头胡扯,晚上七点啊,别忘了。”
看到那位副校长公子的时候,我差点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看这小脸蛋白胖的,小头发卷曲的,回头我牵这么一位上街,我关娜从此恋童癖的名声肯定就那么坐实跑不掉了。
索性大大方方坐下来:“弟弟,你几岁了?”
他肯定被我这开场白给吓着了:“二……二十四。”
“嗨,跟我同岁嘛!那你怎么保养的,看起来跟十四似的。”我还挺保守的,这模样,就是没长开的一四岁的孩子。
“我……我……”这孩子脾气不错,我这么招他也不急,就是笑,结结巴巴的。
“算了,点菜吧,你买单啊!”
“哎。”
菜单拿上来我根本没看菜价,手指顺着价格往下划拉,哪里位数多就往哪儿指。
“不好意思小姐,那是乐队的演奏曲目,您确定吗?”侍者问。
“啊?”我愣一下:“确定,当然确定了,哎,你看呢?”
“随……随便。”
“切,男人不要轻易说随便随便的。”
“那……好”
我“啪”合上菜单:“别看我啊,我很能吃的,你带够钱没有?”
他真的把钱包掏出来看一看,就有汗顺着他的胖脸流下来:
“我……我打个电话啊。”
我看着他拨了手机,冲我傻乎乎的笑着,接通之后用手捂住嘴,压低声音。不过我还是听的清楚。
“妈……不是……我要信用卡密码,密码!……我忘了!……我爸生日?哎,知道了,知道了……那您就在对面茶座啊,别走……千万别走!”
连旁边侍者都在偷偷笑。
我瞥他一眼,他连忙敛容:
“请问牛排要几分熟?”
“五分,不过蛋要双面煎。”
“好的,甜点是餐后上吗?”
“行。”
“那么,请问现在就要乐队演奏吗?”
“……怎么这么罗嗦呀!帅哥,你决定,好不好?”我冲他勾勾唇角,用四根手指递过菜谱,手背向上,目光顺着烫金的封面溜上去,流转一下。
那年轻人的面色立刻大红,接过去,嗫嚅几声,往后退,险些撞到后面的餐车。
挑一挑眉,我收回眼光,转向对面那个人。他正收了电话,对我憨态可掬的笑。
我也回给他微笑,心想,这旁人看我们该是多么奇怪的组合呵,女的乱抛媚眼,男的心智不全。
“你妈在哪个茶座?”我直接地问他。
他被我问的张口结舌:“啊,啊……没有啊。”
我看他的窘态,叹口气,暗自里嘀咕一声,弟弟,可不是姐姐我想欺负你,谁让这场相亲打从一开始就让我不爽呢,你今天就算是个倾国倾城的男性美人儿,我照样这么对你。
这时开胃红酒端上来,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真厉害。”
“这算什么,我一个人能干掉一瓶你信不信?”我语气夸张地回答。
看着我的话在他表情上激起的效果,真是乐歪了。
点的东西陆续上桌,我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大快朵颐。
真是不容易,平时跟客户哪能吃这么欢畅的,可以不废话,不顾及形象,也不用理会对方是什么样的狗P感受,十足有发泄的快感。
正埋头苦吃之际,听他吭哧几声,终于语调甜蜜地叫我:
“关……不,娜娜。”
我差点呛出来,我什么时候跟你这么熟了。
“娜娜,等会儿咱们去看电影好不好?”我抬头看他,那一张胖胖的孩子脸孔上都是殷切。
“咳……”我擦一擦嘴唇,突然转头,对着提琴手皱起眉来:
“停!喂,这什么曲子啊?”
“Song from the secret garden。”这个被我刁难的无辜人士,声音悦耳,五官秀气,气度也真是从容,连被我突然喝一声,也只是微微一愣,修长的手指搭在琴弓上,停下的手势都极其优雅悦目。
“小姐,有什么问题?”
我差点都不忍心发难,迟疑两秒才咄咄下去:“太惨了,换首欢快点儿的。”
“这是您点的。”
“让你换!就拉支……嗯,Victory,古典辣妹的,会吧?”你要是答应,一会儿我干脆再让你拉个Baby one more time。
“不好意思小姐,我的备选曲目里没这首。”
“这么简单的都不会,你还混什么?”
这个英俊的青年眼里的怒意被他勉强压抑下去:“小姐,很抱歉,如果你有什么不满意,就请侍者帮您把菜单拿来,您重新选择。”
“哟呵,架子挺大不是?侍者?叫你们大堂经理过来!”我嚣张地拍拍桌子。
对面那个小先生紧张地都快晕倒的样子:“算咧,算咧,关……娜,别吵了。”
我冷漠地瞪他一眼,你当我挺爱无事生非是吧?人家还不是被你连累了?
我这样你还敢要?我还不信了。
可真就有连这样都吓不走的。
等那个大堂经理替倔强的提琴手对我道完歉离开之后,这个勇气可嘉的卷发小白馒头竟然去纠缠刚才的问题:
“娜娜,你想看什么呢?”
我无力地看看他,这小孩怎么这样不识趣呢?
他却似乎被这一眼所激励,更加欣欣然:
“世纪影城现在是黄金甲,工人影院是三峡好人,青年影院现在是老片重温,都是黑白经典片,你要看哪个?”
我愣了一下:“哎,突然这么流利?”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嗯,每一家有什么片子,什么时候上映,什么时候下片,问我,准没错。”
“你很喜欢看电影?”
“对,我喜欢,我当时还想考电影学院呢,可……我妈不让。”
这个羞涩到近乎表现为智障的人,谈到他遥不可及的梦想时,那称不上美目的眼睛里,也会发光。
“你别笑啊,真的,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看,而且还喜欢收集,从录象带,然后到VCD,后来的DVD,都有上千盘了,你想看什么,只要不是太冷的,估计我都有。”
“真的啊?那我下次去向你借。”我有点来了兴致。
他正要接话时,我听见我的手机铃声。
拿出来一看号码我就怔住了:“不好意思啊,我接个电话。”
然后匆匆离席,奔到转角无人处,平复一下喘息,才摁下去,尽量镇静地开口:
“喂?”
我走回去,副校长公子兼电影热爱者正从钱包里一张张数钱给侍者。
“不好意思啊,我真挺想跟你一块去看电影的,可我有事,得先走了,下次吧,行不行?”我直接拎过自己的手袋,对他说。
他的失望之情全部溢于言表:“这样啊……那下次……嗯,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们再约吧。”
上了出租车,拨通手机:“周明宇,我出来了,你在哪儿?……好,正往那边去……就这样。”
转头对司机重复:“江北,临江广场。”
我赶到江边时,那里只有冷冽的风,惨白的灯光,以及被一弯围栏隔开的,自流的江水。
“妈的,又被忽悠了。”我嘟囔道,却也没有如何的气急败坏。周明宇这个人,你跟他打交道,早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这时电话响起来。
“喂?”
“关娜,我看见你了,往前走两步。”
往前走了几十米,果然,他的白色宾利,正停在广场外,一排叶子落光的法国梧桐枯瘦的树影里。
我向那边走去,远远看见副驾驶那边的车门打开来。
“不错呵,还没走。”扶着车门,我对里面的人,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不是和你约好了吗?”他的口气,更加淡然。
“嗨,你能靠得住,就不是周明宇了。”
“这话说的,真是伤我作为生意人的自尊。”他看看我:“还有,你能不能进来呢,不冷吗?”
我笑笑,坐进去,带上门:
“上次的事还记着呢?”
“当然了。”
“真生气了?”
“哪里,我根本无所谓。”
“真的?女人这种话,能不能信,向来是个问题。”他说,语调明明温和,却有刺,从那份绵软里透出来。
其实这才符合,所有流传的版本里,周明宇三个字所代表的意义。
只是之前,我只感受到丝绒,却忽略了裹在其中的荆棘。
他讲这些话时,嘴角的破损处又有血溢出,我抽出一张纸递给他:
“你这怎么回事?”
他看我一眼,答非所问:
“你不错,没用尖叫折磨我。”
这些伤我当然第一眼就看见了,的确是险些就叫出声,不过这点儿克制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我也不是关娜了。
“我被人揍了。”他擦净鲜血,简短地回答。
“为什么?”
“关你什么事?”他有些不耐烦起来。
我怔了两秒,的确。于是耸一耸肩:
“总是风流债吧,不过你叫我来做什么呢?”
他看我一眼:“呵,关娜,我不喜欢转弯抹角。我不能骗骗你说这么晚了,找你一个人是和你谈公事,我这人你也清楚,你不愿意,马上下车,我绝不拦你。”
我默然几秒:“开车吧。”
“嗯?”
“至少,开回城里,找个地方,帮你的伤口处理一下。”
他发动车子的同时,弯一弯唇角,却立刻疼的皱眉:
“你知道吗?关娜,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伪善的模样,真是性感。”
周明宇伸手解开领带,只穿一件衬衣,坐在床边。
我拿药棉蘸碘酒擦在他嘴角上,他倒吸一口气,有些含混地说:
“轻点。”
我反而加重力道,揿上去,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喂,想杀了我啊!”
“可不是?”
他盯住我,眼里带着饶有兴味的笑意:“为什么,就因为我上次晃点了你?”
“不够充分吗?”
他把我拉到怀里:“行,那我整个人都在这儿,随便你从哪儿下手。”
“就从这儿。”我用指尖拂过他受伤的唇,狡猾地笑:“怎么着,也要害你一段时间都不能Kiss。”
手被他牢牢捏住,他的声音低下去:“坏孩子,我知道你在勾引我,不过我高兴上当。”
我略微挣扎一下:“还说让我下手,我都动不了了。”
“别动,别动。”他的气息渐渐滚烫而急促,在我敏感的耳边缠绕。
肌肤一点点裸露,寒冷一寸寸爬上来,又一寸寸被热欲驱赶开。
我没想到的是,这个看上去清秀斯文的青年,在床上,竟然是如此凶暴。
激烈过去之后,他几乎在一分钟之内就睡着了。
留我一个人,在意识清明的世界里,直直瞪着天花板,把其上在黑暗中逐渐显现出来的繁复花纹,一点点镌刻进记忆里。
身上明明不着寸缕,却不觉得有寒意。
转头看看这个呼吸均匀的男子,其白皙的肌肤在夜的阴暗底子上,透着微凉的淡青色。他的面容,此时正被睡眠赐予安然,每一根线条都是柔和。
这张脸上现在没有讽笑,没有冷酷,没有讥嘲。
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