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两章里，我们通过实证的方法对当前网上公众表达的一般状况进行了描述和分析，并通过两个典型案例来对其影响进行探索。总体上，当前的网上讨论呈现比较活跃的状态，并对现实进程和社会结构产生了或明显或潜在的影响，而对于这股具有很强的民间自发性的力量，有关机构和部门正试图将其纳入规范管理的轨道。本章将在前面实证研究的基础上，对学界比较关注的有关网上公众表达的几个问题进行总结和探讨。
一、网上公众表达与传统媒介
在观察网上公众表达的发展时，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参照视角是传统媒介。自从资产阶级启蒙学者赋予诸如小册子、报纸等传播媒介以“观点的自由市场”和“第四种权力”等功能后，在社会结构体系中，传统媒介很大程度上是以相对独立的民间力量的形象出现。而新兴的网络传播也被认为是在民间力量推动下发展起来。那么，网上公众表达和传统媒介是什么关系呢，网上公众表达的发展又将对公众表达体系产生怎样的影响？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话题。
简单地说，传统媒介是旧媒介，网络是新媒介。传统媒介已经被制度化，网络传播尚未制度化，或者是还在制度化的过程中。问题在于，网上公众表达将如何被制度化，新媒介和旧媒介是否会借此而形成平行关系？
就比较理想化的状态来说，网络上的公众表达和传统媒介上的公众表达的区别在于，网络是一个平台，平台上表达的主体是公众自身；而传统媒介是一个社会组织，它有自身的立场、态度和价值观。它代理公众表达，但表达的主体是媒介，而不是公众。这种差别所带来的结果是，传统媒介的报道要受到自身态度的影响，还要受到其所在的社会结构中其他力量（如政治、经济等）的影响、干预乃至操纵。外界干预力量越强大，则媒介的报道空间越狭小，公众表达也就越需要借助其他渠道和形式。而网络除了基本的管理制度，对于公众表达几乎没有其他门槛，网站操纵言论的手段比较少，通常是删帖，也可以有意地进行舆论引导，但是仍然难以操纵跟帖和访问量，因此，网络平台能比较真实地反映公众意见的实际状态。
公众表达以产生社会影响为依归。目前，网上公众表达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提供信息，一是发表评论。从信息的角度，网络对传统媒体报道起补充作用，使社会信息的沟通渠道更为畅通。一般来说，传统媒体为社会公众提供了绝大部分的具有公共性的信息，而网上表达（以网上论坛为代表者）最有特色的是评论，虽然也有一些原创性的陈述性的信息存在，但如博客这种形式大多属于私人领域和休闲领域，另外一部分公共信息则大多数因为真假难辨而难以产生应有的影响。也就是说，网上公众表达的影响着重体现在对公共事务的评论上，而公众的基本消息来源是传统媒介。不过，从日常观察和前文的案例分析来看，我们发现不少网络传播牵引、推动传统媒体报道的现象，如北大法学院招博事件、深圳妞妞事件等。这些事件得以被公众所知晓，都是起源于网络首发了相关信息，并在网上引起热烈讨论，传统媒体出于本能的新闻意识追踪报道，进而在网络评论和传统媒体报道之间产生积极的互动关系。当然，网络在提供信息时面临两个挑战。一是网络和传统媒体面对共同的消息来源，为何这些信息选择了网络表达，而不是传统媒体？如果单以影响力而论，传统媒体甚至胜过网络。在网络上首发的消息，消息来源也完全可以将之提供给传统媒体，在有些案例中，消息来源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如下跪副市长事件。但是出于种种原因（如政治风险、法律风险等），在传统媒介主动放弃报道的优先权和责任的情况下，网络的原创性信息才体现了其影响力。二是网络是如何克服“小道消息”的负面形象，从而成为有影响力的信息传播者？从前面的个案分析来看，有几种渠道：网站承担核实的责任，网络使用者以实名的方式对信息的传播文责自负，网络虚拟身份的约束等。另外，即使网络信息有不准确的地方，但它若能引起比较强烈的讨论，仍然可以促使有关方面正视问题，社会公众的信息知晓权得以实现。
网上言论享有更为宽泛的自由，特别是当热点新闻后面出现成千上万的跟帖时，确能感受到舆论的汹涌气势。但是，网上言论毕竟是虚拟性的，与实际的公众集会场合有显著差异。最重要的就是容易被控制。一旦实行网络管制，就能轻易地让盛大的网络舆论声势消失于无形。“东北宝成撞人案”的讨论可为一例。其次，即使没有网络管制，如果网上讨论仅仅停留在讨论的层面，没有新的相关信息（很大程度来自于现实层面的变动）与之进行互动，则网上讨论（特别是时事讨论）很难持久，往往也是不了了之。深圳热线网站有关“吉普撞辗男童事件”的讨论是一个典型例子。天涯社区“天涯时空”一个帖子对其情况有下面一段描述：
2004年11月16日。媒体首次曝光“吉普撞辗男童事件”。从这一天开始。深圳热线网站在首页显著位置连续转载媒体对该事件的跟踪报道，并开设话题讨论区，寻求公众持续关注。我统计了一下，截至目前（2005年2月22日10：00）为止，讨论区共收到网友留言3642条，173416人次参加讨论。网上关于此事的留言和点击量80％以上集中在前15天，之后，两者都呈急剧下降之势。与讨论区第1天收到网民留言311条相比。第100天的网民留言数只有区区4条。所有的统计数据都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公众对“撞人案”的关注和对破案的信心日渐低迷，最激愤的阅读者也感到失望和厌倦。
第43天，网民质疑：“我看此君（肇事者）是很难找到了，除非他哪一天又在哪里肇事被逮着了牵出此单子事。否则时间越长，谁还能记得起此事呢？……建议死者家属化悲痛为力量，还是先让自己先活下来再说吧！”
第61天，网民预言：“此案有两种可能：1、肇事者为一般平民百姓，深圳热线神勇追踪报道；2、肇事者有背景，深圳热线闭嘴。”
第70天。网民建议：“当过了一百天的时候。希望该贴消失，希望下次遇到类似的事情。不要报道了。当公力不能救济的时候，只能靠私力。以杀制杀，以暴易暴，这是弱者寻求尊严的唯一手段。”
第98天，一位网民调侃：“是不是还要来个百日庆典什么的？”
在大多数情况下，网上公众表达需要得到传统媒体的呼应，才能在比较大的范围里产生影响，讨论也才能持久。“东北宝马撞人案”的分析很清楚地显示了这一点。其他一些事件如深圳妞妞事件、下跪副市长事件也是经由媒体的报道才成为全国性新闻的。但是，这并不是说，只有得到传统媒体的关注，这些事件才会在现实层面产生影响。实际上，这几个案例都显示了网上公众表达可以独立地在现实层面得到回应。例如，在《南方周末》的正式报道之前，下跪副市长已经受到有关机构的调查。宝马撞人案中，传统媒体在案件审判后不再关注此事，致使此案报道峰回路转的是互联网舆论迫使哈尔滨警方出面澄清所谓的传闻，随后，外地媒体才高调介入报道。传统媒体介入报道，并与网络讨论形成互动。除了可以扩大网络讨论的影响外，其实还包含一个潜在的信息，那就是，这些事件的讨论得到了官方的默许，并且有关机构有可能对其作出回应。从这个角度，站在官方的立场，对于网络与传统媒体的关系，我们可以打一个比方，传统媒体代表正式的舆论场，它所报道的以及它所反映的都是一种白纸黑字式的确认；而互联网则是舆论的试验田。可以在这里测试舆论的力量和方向，没有风险的被允许进入传统媒介的正式流程，社会积攒的能量从而得到释放，而其中有风险的将得到及时控制和调理。
由于网上论坛和传统媒介在社会生活中所承担的功能不一样，所以，它们对于公共话题讨论的意义也就有差异。传统媒介经过多年的历练已经和一定的社会制度和社会结构有了比较好的结合方式，并且成为特定社会正常运转必不可少的润滑剂。它比较固定地承担着人们的期望，比如需要及时、充分报道各种各样的新闻，特别是重要的时政新闻，成为“社会的雷达”等。传统媒介的这种社会角色决定它对公共话题的关注很大程度上要受到新闻性的影响，随着话题自身新闻性因素的衰减而衰减，或者会因为受到其他新闻的冲击而遭忽视。也就是，就某个特定的公共话题来说，传统媒介的关注必然是短时间的、非持续的，而且其讨论也往往是片段的、非系统的。而网上论坛目前还是一个具有非常强烈的民间色彩的公共平台，是一些有共同志向、兴趣、利益的人汇聚交流之所。一些对某个或某一类特定话题感兴趣者可以通过网络对其表示持续的关注，而这种讨论最终将会在现实层面产生影响。目前，网上存在数量不少的这种专门性论坛，如肝胆相照论坛、燕南学术网、宪政论衡网站等，它们不是面向所有的普通的网民。而是成为某一类网民的聚集之所，如乙肝病毒携带者、业主、学者等。这些论坛不是作为泛泛的公共平台而存在，而是有自己明确的、具体的宗旨和目标，如交流经验、维护权利或者促进学术发展等。这些目标看起来技术性很强，但最终都将对公共制度和公共生活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从这个角度来说，网上论坛与传统媒体的关系呈现的又是另外一种景象。网络可以通过持续关注，使一些被传统媒介忽略的话题得到讨论，形成有自己特色的公共议程，并进而吸引传统媒体的关注，将其扩散为全社会的公共议程。
二、网上公众表达的制度化
在分析媒介对于个人的影响时，德弗勒曾经引用一句格言：“任何新生事物都会引起恐惧。”就像其他许多社会变革一样，传播媒介的发展也屡次在历史上引起极大的恐慌。报纸的诞生让人们担心它会导致社会文化水准的降低。电影在20世纪的20年代被指责为破坏道德价值，诱使年轻人犯罪。广播曾经被认为是削弱了人们的音乐鉴赏能力。在今天，网络成为这样令人担忧的新生力量，而且在它被既有的社会体系吸纳之前，在它的发展走上可以预期的制度化轨道之前，这种担忧可能将一直存在。问题在于，网上公众表达将会走上制度化发展的道路吗？是怎样的制度呢？
网络传播带给现代社会的挑战之一是不良信息的扩散。网络几乎赋予每一种信息以巨大的传播潜能，这样，一些比较极端的信息原本受制于一般社会规则和道德约束，很难在比较大的人群中扩散。但是通过网络渠道，它们却可以迅速拓展其影响力。如引诱、怂恿自杀行为之类的违背人类社会基本伦理的帖子的出现。据《中国青年报》2005年3月20日报道，一篇名为《自杀完全手册》的帖子出现在十多家网站的论坛上。这篇帖子结合具体案例介绍了12种自杀方式，对每种方式的准备过程、优缺点、注意事项等作详细说明，具有明显的美化自杀、怂恿自杀的倾向。这篇帖子引起许多青年和家长的愤怒，并致电传统媒体，希望有关部门采取制止措施。但是，它在网上却受到很高程度的关注，《中国青年报》报道，在其中一个论坛上，该帖的点击为972次。由此可见，网络传播有可能会冲击社会基本规范和伦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西方学者十分关注网络上小群体传播极化的问题。
从公众表达的角度，网络传播更大的意义可能在于，话语虽然抽象，但它却可以产生巨大的力量。历史上有许多例证表明，大规模的社会行动往往是以话语运动为先行。如此视之，在社会转型时期，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网上公众表达作为一种民间力量出现，可能会重新塑造我们社会的意识形态。尽管言论自由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教条。
很多时候，我们在管理网络传播时，容易采取管理传统新闻媒介的思路和方法。但实际上，在现在的环境下，两者除了物理特性上的差异，在基本功能上，也有明显分野。网络传播的特色在于评论和观点，传统媒介的重点在于沟通讯息。网络传播更多代表民间的声音，传统媒介传递社会主流的观点。网络传播在体制外和体制内之间徘徊，而传统媒介已经在资本、组织等力量的塑造下被驯化为体制内的一支力量。阿特休尔说：“语言具有巨大的力量，而错误在于人们声称新闻媒介超然独立，没有认识到它是某些强权势力的代言人。”如果说传统媒介已经成为维持既定社会秩序的工具的话，现在的网上公众表达就有点类似于资产阶级革命前后曾经繁荣一度的言论小册子或者政论性报纸，尚且有很多不确定性。要将它规范为社会中的建设性力量，简单的堵或封是不够的，作为一种新生力量，对于它的管理需要新的包容性的空间。
具体的管理措施也许只有在与实践的不断磨合中才能得到完善。但是，有一些基本思路需要厘清。
（一）网络不同于传统媒体，因此不可能也不需要将网络管理成类似于报纸或电视的另一种介质的传统媒体
网络是在共享、自由沟通的理念下被创造出来的事物。这也是它能够不断发展而至今日成规模的原因之一，离开了这一思想的源脉，网络传播就失去其活力。而以报纸为代表的我国传统媒体是从革命根据地的油印报刊逐步演化过来，从一开始就被赋予重要的宣传功能，是以播种机、脚手架的形象出现。虽然从20世纪70年代末启动改革，它的市场意识和受众意识已经空前强化，不同媒介之间的定位也有所分化。不过，从总体上而言，我国媒介仍然首先是“喉舌”，然后才有可能是“耳目”。在小规模的社会结构中，“喉舌”和“耳目”的功能或许可以并行不悖，但在现代层次繁复的官僚体系中，“喉舌”的地位必然会影响到“耳目”的功能。于是，我们看到，在社会较高层次的管理者中，了解真实的社情民意其实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而缺少“耳目”，“喉舌”的作用也将大大被削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