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吃肉包……我要吃肉包……”
将军行辕的屋子里,阿萝躺在床上打滚。
“公、公主……”莲姬愁眉苦脸的侍立一旁,手上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您饿了一夜,不能一下子吃太厚味的东西……还是先用些稀粥吧。”
昨日阿萝与十四在行辕里打了一场,府里早已是人尽皆知了。又有随同十四与厄鲁特汗王饮宴的某个亲卫,认出了十四爷要拦下来的这女子是穆顺公主,大嘴巴的说了出去,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他们还未回来呢,这事儿便由行辕传到了西宁府,城里盛传大将军皇子强抢了蒙古公主……
知道阿萝是公主的身份,莲姬也不敢如往日一般唤她姐姐了,恭恭敬敬的将她当主子看待。
“不要不要嘛……!”她继续抱着被子打滚,又可怜兮兮的对着莲姬说道,“你看我饿了那么久,就给我吃点好的嘛……”
“公主……”莲姬一筹莫展的瞧着她,那眼神比她更可怜。
“哎,好啦,你先放下吧,我待会再吃。”不想让莲姬难做,她敷衍的摆了摆手。
“是……”莲姬将粥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却仍旧垂首侍立着。
“还有事吗?”她问道。
“我、我……”莲姬摇了摇唇,忽然在她床边跪下,“奴婢、奴婢有事相求……”
“你这是干嘛?!”她吓了一跳,“快起来说话。”
“请公主帮帮奴婢……”莲姬不但没起来,反而“砰砰”的磕了两个响头。
“哎,你别这样,起来说话。”阿萝连忙伸手去拉她,“咱们情同姐妹,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就直说吧,不必如此……”
“我家公子他、他……”莲姬抬起头,双目盈盈含泪,“他这几日不见了,会不会是被十四爷……求您帮帮忙……”
李延龄?
阿萝这才记起被十四爷抓起来的那两个人。
偷主帅的兵符、再加上伪造军函,这两宗可都是要摘脑袋的大罪,十四爷又是雷厉风行的性子,那俩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想起在径州时,他一口气将十几个大官的人头挂在城墙上的旧事,便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这事情我也不清楚,你还是少管的好。”省得卷入是是非非里,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
“公子他、他……”莲姬急得落泪,“他是好人……真的、真的!一定是因为受了张娘娘唆摆所以才会……”
“张……娘娘……?”她讶异道。
柳弄春本姓张,她已经知道了,可……“娘娘”?!
她是哪门子的娘娘?!
“我、我是说……”莲姬自知失言,一时慌得手足无措,便又连连磕头,“我家公子他、他真的是无辜的……求您帮帮他吧!”
“我真的爱莫能助啊。”她同情的望着莲姬,又在心里叹了一声。
这个傻姑娘,怎么不明白呢……她心心念念的公子爷,心里根本没有她啊。延龄心里爱的是那个来路可疑的女人!
“她是我的心”……她想起那夜他说的话。
他为了那个女人,不惜铤而走险,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了,看来是真的爱惨了她。
明明身边有个那么乖巧可人、粉粉嫩嫩的莲姬小姑娘,他却视而不见,偏偏要去喜欢一个莫名其妙的什么“娘娘”,还是妓女、寡妇,他一定是抽疯了……
她怜悯的望着莲姬,“不是我不帮你,是实在没法帮。十四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
若是十四爷要杀他们两个,她怎么阻止得了?
况且,她觉得没阻止的必要……与公与私,她都不希望自己夫婿身边,有个这样的朋友。
“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她伸手扶起莲姬,心里酸酸的,“小莲子,他不值得你这样。”
除了相貌俊些儿,她真没觉得李延龄有什么好的。男人生得那么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而且他俊是俊俏了,却少了几分男子气概,不若十四爷那般阳刚英武。
哎呀,亲亲夫婿结实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是她的大爱啊……
她吸了吸口水,又胡思乱想起来。
“我、我……”莲姬却还沉浸在忧虑中,豆大的泪珠落下来,“求求您了,莲姬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十四爷只听您的话……”
“他听我的才怪。”阿萝皱眉,有些不耐的抿了抿唇,“别的还好说,这件事我真的帮不上。要不这样吧,我去探探他现在死了没,回头告诉你。”
估计他是难逃一死,如果十四爷给他留个全尸,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如果还没死呢,你给他做顿饭,也算是全了多年的主仆情分。”她又轻叹一声。
“啊……?”莲姬愣了愣。
阿萝正想再劝解,十四推门大步走进来。
莲姬见了他,连忙行了礼,不敢再多说什么,低头匆匆出去了。
“怎么了?”他敏锐的瞥了一眼莲姬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的粥。
“没什么啊……”她噘嘴,“你答应过我,要给我肉包吃的哦。”
他端起桌上的粥,静静的在床边坐下。
“十四哥……”她撒娇的凑在他腿边蹭蹭。
经过两人在坑中的一夜,她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更亲密了。而十四哥对自己,表面上还是懒懒的、淡淡的,可不经意的表现出若有若无的爱宠,总让她觉得窝心得很。
“明天再吃包子吧。”他用勺子搅了搅稀粥,又吹了吹,舀了一勺凑到她唇边,“这粥也不错的,莲姬的手艺你一向喜欢……来,尝尝看。”
“哦……”她皱着眉,吸吸鼻子嗅了嗅,只觉得粥里有淡淡的荷香味,便喝了一小口,只觉得满口留香,糯滑软甜。
“还不错吧?”见她眉头舒展开来,他微笑,又喂了她一勺。
“还好。”她由着他喂食,不一会儿便将一碗粥喝光了。
“还想要。”她舔舔嘴角。
“过一会儿再吃吧,一下也别吃太多。”他放下碗,揉了揉她的发。
“讨厌……老是管我。”她撇撇嘴,将他拉到身边,缩到他的怀中。
“嗯哼。”他轻笑,端详着她,“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他就怕她那夜里会着凉。
“没有啊。”她轻轻摇了摇头。
“嗯。”他略略放了心,在她额角吻了一下。
“嘻……”她害羞的将小脑袋埋进他怀里,轻轻问道,“那个李延龄他……”
“他?”十四皱了皱眉,沉声问道,“是莲姬求你的吧?”
“啊……”这他也能猜到?她有些惊讶,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嗯……如果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也没什么。”他抿了抿唇,“我不会杀他。”
“啊?”她意外的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为什么?”
“他毕竟是李大学士的义子。况且,我与他是多年好友,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就这么杀了他,只怕会引起朝中那群文官的公愤。知道此事的,会说李延龄罪有应得,可不知道的,只会认为他十四阿哥奸诈猜忌,不仁不义。
世人皆道他是天之骄子,可谁又知道,皇帝的儿子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他自嘲的笑笑,锦被下的大掌探进她的衣裳里,轻抚她光洁的脊背。
“哦……”她明了的点头,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脸颊,“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呢?还有那个女人……方才莲姬称她娘娘……?”
“先关押起来,待我处理好西北这边的事情,回朝再说吧。”他淡淡的笑着,低头沉吟,粗糙的大掌仍旧在她身上游移,“娘娘……?哼,确实。”
“真的?!”她讶异不已,“她是什么娘娘……观音娘娘?滴水娘娘?还是妈祖娘娘啊?”
她怎么瞧那个女人,也不像个“娘娘”啊!
“不是。”他轻笑摇头。
“那是啥?”她揪着他的衣襟摇晃,“快说、快说嘛!”
“……下回再告诉你。”他轻咬她的耳垂,大掌已从她的身后移到身前。
“人家在跟你说正经事啦……,呃……讨厌……”他的指腹有些粗糙,被他抚过的肌肤酥酥麻麻的。
“小萝儿……”他低头轻吻怀中的佳人,翻身覆上她。
“讨厌,大白日里不正经……”她在锦被中的小手摸到他光滑结实的手臂,便用力的掐了一把。
哎呀,手感真好……
每当看到他结实紧厚的身躯,她就忍不住……垂涎欲滴。
想做就做,她张嘴又在他厚实的肩膀上留下几个小齿印,还顺便舔了舔。
“调皮的小丫头。”他笑着,在她臀上捏了一把。
“过几日,我送你回去吧。”他接着说道。
“啊?!”她抬起头来,皱着小脸,“为什么?!”
他不想自己陪着他么?她心里又觉得沉甸甸的。
“你现在始终还是公主的身份。”似乎明了她心里的想法,他含笑拍了拍她的脸蛋。
昨日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若继续留她在此,只怕于她声名有碍。而她另一个十四福晋的身份,自然是不能暴露出去的,不然更是无法收场。
为今之计,还是先送她回去,另寻个由头再让她回来。
……比如说,向厄鲁特汗求亲娶了她?
他唇角勾起浅浅的一抹笑。
她却是还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咬着被角哀怨的望着他,“不要送我回去嘛……”
“不用接她回来。”厄鲁特的汗王帐内,大胡子汗王优哉游哉的喝着酒。
“可是,阿爸……”代钦站在他身侧,脸上满是焦急之色,“西宁传来的消息都说,阿萝被十四阿哥强留在府中了,我怕……!”
“怕什么?”汗王似笑非笑的瞄了儿子一眼,“他们之间……你难道没看出来么?”
“我知道。”代钦点了点头。
上回饮宴时见十四系着的腰带是阿萝送的,已知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寻常。
“可是……”他又接着说道,“她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公主,总不能就这么让十四阿哥给掳了去。”
连汗王公主都被人抢走了,他们厄鲁特部落在蒙古草原上可要抬不起头来。
汗王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科尔沁派兵增援十四阿哥,这消息你知道了吧。”
“是。”代钦点头,“五千人马,领兵的是科尔沁的郡王世子。”
“嗯……”汗王摸了摸下巴,微微颔首,“他们都出兵了,我们若是没有些表示,倒是不好。”
厄鲁特虽然比不上科尔沁的富饶,可若是十四阿哥打赢了叛军,而他们未出兵,到时候论功行赏,可就少了一份功劳了。
“那我也领几千兵马……”代钦连忙答道。
“不必。”汗王又摆了摆手,“你先称病在家吧,拨一千兵马,给阿萝送去就成。”
目前局势尚不明朗,若十四阿哥输了,他们岂不是得罪了准格尔的葛尔丹汗王?
他们不同于科尔沁,科尔沁那是世代出皇后、皇太后的,与清廷关系极好,而他们,不过是岁岁纳贡而已,关系要疏得多,没必要为了此事得罪了准格尔。
代钦是厄鲁特汗位的继承人,不能树敌太多,以免日后有麻烦。待到胜负局势明朗了,他再出兵不迟。
先让阿萝打个先锋探探路,若是她赢了,那功劳厄鲁特部落也少不了沾一份;若是输了,她与十四阿哥有些情意,十四自然会给她兜着。
若是十四阿哥输了嘛……那就将她嫁到准格尔去!阿萝成了葛尔丹他们家的人,料葛尔丹汗也不能怎么样。
厄鲁特汗王心里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不由得摸摸胡子,又灌了一碗酒,直呼爽快。
“可是……”代钦对于让阿萝领兵出战,还是没什么信心。
“那小妮子,她行的!”汗王大手一挥,豪迈说道,“就这么定了!”
准格尔。
彩笺依旧穿着她那件雪白的纱裙和镶着银边的小马甲,手捧酥油茶,摇曳多姿的走进毡帐。
帐内中央铺着巨大的兽皮,除了一张小桌,便别无他物。
玄色衣袍的男人盘着腿端坐在小桌边,一手握着一串光亮的佛珠,一手翻着桌上的书卷。他面容安详,长发如瀑,两绺乌发静静的从脸颊边垂下,发梢落在书卷上,他也没有去拨开。
她脱了鞋子,赤着脚无声无息的走近,在他身侧跪下,将手中的酥油茶放在桌角,然后她的目光也落在他的书卷上,静静的看他翻了一页又一页。
又是佛经?
他回到准格尔,很快便被索诺和他的母亲架空了兵权,之后,便整日整日的看佛经。
……她望着书卷上弯弯曲曲的字迹,只觉得有些可笑。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他知道什么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么?
她抬头,扫了一眼他的面颊。
他的神情淡然超脱,仿佛他确实是个虔诚的居士一般。就连她这样训练有素的细作,一眼之下,居然也瞧不出丝毫的破绽来。
他如老僧入定似的端坐,身边的空气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的眼前忽然有些恍惚,隐隐约约间,似乎看到他的身边,盛开几朵圣洁的红莲。
红莲?……怎么可能!
她一惊,再眨眨眼,几朵红莲已经隐去。
那只是她的错觉吧……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佛缘?
说他与魔魅有缘,那还可信些。
她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再定神,却见他冷冷的盯着自己,那眼神,冷冽如霜刃。
“奴婢该死,惊扰了台吉。”她连忙拜倒,轻声的道歉。
“……”他没有说话,又低下头去看他的经书,手中的佛珠慢慢转动着,发出微红的柔光。
过了良久,见他没有反应,她才提心吊胆的抬起头来,躬着身子,恭谨的继续跪在他的身旁。
她又偷偷的瞥了他一眼,见他的脸上又回复了平静无波,双眸清澈得如同两潭秋水,冷清淡然。
……他怎么可以变得那么快?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如今的他,几乎没有了任何的权力,吃着粗劣的饮食,住着简陋的毡帐,形同软禁一般在这帐内待着,为什么还可以如此安之若素?……她一直以为,他是极有野心且不择手段的一个人才对。
潜在他身边这许久,她居然发觉自己竟然并不是十分的了解他。
他跟十四爷不一样。
十四爷也冷,但那是冷漠,是他天之骄子浑然而成的高高在上,他不搭理人,是因为懒得理。而策凌呢?他的冷,是冷酷,她甚至怀疑,他出生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将心带出来……如果他确实是从娘胎里出来的凡人的话。
也只有在面对娜木琪时,他才会有些人味儿,可如今那位性子与他天差地别的妹子不在他的身边,他便沉沉如冰封的湖水一般。
“台吉。”一个侍从轻轻走进来,对他躬身说道,“娜木琪公主遣人来报平安,说她小住几日便回。”
“……嗯。”他缓缓点了点头,启唇说道,“叫她不必回来了。”
“啊?”侍从愣了愣,一张嘴差点合不上来。
“不必回来了。”他又淡淡的重复了一次,“告诉她,这是我的命令。”
“……是!”侍从不敢多问,连忙应声退下了。
彩笺垂眸,掩住眼中的惊讶。
他……居然叫最疼爱的妹子不必回来?!
难道,他真的打算放弃一切,认命的对索诺俯首称臣了么?
若是这样的话,她还有没有必要留在他身边呢?她暗自思忖。
他已没有了兵权,接着留在他身边,也得不到多少可靠的消息……她已经数日未给十四爷传信了,若是继续一无所获,只怕十四爷会责备。或许,她应该转而去诱惑索诺?……那个傻大个,比策凌容易应付得多。
可娜木琪已不在他身边,若她也弃他而去……她心里忽然有些不忍。
别忘了,你是十四爷的人!
她咬了咬唇,挥去心里飘过的那一丝怜悯。
“台吉。”这时,又有人进来,尖嘴猴腮、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嗯。”他依旧是淡淡应了。
“赛罕家的母羊生了五只小羊,要进贡几只乳羊?……阿古达木家的姑娘下个月出嫁,陪嫁的牛羊多少?……”来人絮絮叨叨的说着领地里发生的事儿。
她同情的望了他一眼。
他是属于偌大草原的雄鹰,理应在广阔的天空下翱翔;
他杀伐果断、手段凌厉,几乎是生来就该纵横沙场、开疆辟土的。
可是,如今却沦落到管哪只羊生孩子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这对他来说,不是荣耀,而是耻辱吧?
“……嗯。”他却还是面无表情的说着,“你看着办吧。”
“是。”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便也出去了。
不一会儿,外边传来他与侍女们的调笑声,“阿古达木家的姑娘出嫁,总管您是不是很心疼啊……”
“怎么会?还有塔拉家的小姑娘,对吧?”
“哎呀,您说送我珊瑚珠子的呢?”
“草原上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呀?”
“听说厄鲁特的公主被人抢了是不是真的呀?”
一群女子围着他叽叽咕咕。
彩笺皱了皱眉,瞧见策凌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便起身说道,“奴婢去让她们安静些。”
“叫他进来。”他冷冷说道。
“……是。”
“台吉您还有什么吩咐?”总管去而复返,脸上还是带着嘻嘻的笑。
“你,去给我准备。”他面无表情的说道,“我要向厄鲁特的穆顺公主求亲。”
求亲?!
彩笺的心猛地一跳。
虽然她不知道十四福晋为何会变成穆顺公主,但她知道,策凌此举说明了什么。
……他想要倚靠妻族的力量东山再起。
他这一阵子的无欲无求只是在隐忍,他其实从未放弃过。
而越是能忍的人,其爆发时的力量就会越大……她仿佛看到,未来的某一日,他会在草原上掀起阵阵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