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世人平凡的爱如流水，日日沿着不变的河道汩汩流淌，波澜不惊地流到生命的尽头。那么不平凡的爱如苦旅，必要走过漫漫的苦旅历经磨难才能到达终点。
许多人想，也许徐志摩走了，如釜底抽薪。这段闹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事件可以就此画上一个句号了。其实，徐志摩是为爱而远走他乡的。他知道为了这段恋情，让陆小曼的处境有多么险恶。离别，是为了让这场饱受非议的感情冷却下来，然后用滴水穿石的力量为爱开辟蹊径。徐志摩已经错过与林徽因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再也不想让陆小曼从自己的眼里消失。他要为自己的爱、自由与美的理想而斗争。
从3月4日到3月10日，徐志摩一连给陆小曼写了三封信。封封信都充满了对她处境的不安和鼓励她离婚的决心。徐志摩在信里措辞严厉地指责着社会和她的家人：
这实在是太惨了，怎叫我爱你的不难受？假如你这番深沉的冤曲有人写成了小说故事，一定可使千百个同情的读者滴泪，何况今天我处在这最尴尬最难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齿的恨，肝肠迸断的痛心呢？真的太惨了，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么孽，今生要你来受这样惨酷的报应？无端折断一枝花，尚且是残忍的行为，何况这生生的糟蹋一个最美最纯洁最可爱的灵魂。真是太难了，你的四周全是铜墙铁壁，你便有翅膀也难飞，咳，眼看着一只洁白美丽的稚羊让那满面横肉的屠夫擎着利刀向着她刀刀见血的蹂躏谋杀——旁边站着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许在内，不但不动怜惜，反而称赞屠夫的手段，好像他们都挂着馋涎想分尝美味的羊羔哪！
……
阿呸，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去你们的，青天里白白的出太阳，这群人血管的水全是冰凉的！我现在可以放怀的对你说，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帮助；我大胆的承受你的爱，珍重你的爱，永葆你的爱，我如其凭爱的恩惠还能从我性灵里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这光亮全是你的，你尽量用吧！
……
来，让这伟大的灵魂的结合毁灭一切的阻碍，创造一切的价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迟疑！
你要告诉我什么，尽量的告诉我，像一条河流似的尽量把他的积聚交给天边的大海，像一朵高爽的葵花，对着和暖的阳光一瓣瓣的展露她的秘密。你要我的安慰，你当然有我的安慰，只要我有我能给；你要什么有什么……你这样一朵希有的奇葩，决不是为一对不明白的父母，一个不了解的丈夫牺牲来的。你对上帝负有责任，你对自己负有责任，尤其你对于你新发现的爱负有责任，你已往的牺牲已经足够，你再不能轻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黄金光阴。
徐志摩临走的前一天，新月社的朋友设宴为他饯别。许多亲朋好友都前来为他送行。王赓带着陆小曼也来了。这注定是个沉闷而尴尬的酒会，关于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关系在座的谁心里不清楚？在众目睽睽下，他们俩不能说话，不能道离别的珍重，只能隔着许多人悄悄地瞟对方一眼。自从知道徐志摩要出国后，陆小曼就心如刀绞，过去不管她压力再大，想想有徐志摩在身边她就会有勇气抗争。因为他会给她安慰给她温柔，给她舔流血的羽毛，让她仍然能挣扎着飞起来。他去了，她还能依靠谁呀，黑夜里的灯远了，夜更黑了，何时天亮没人知道！想到这些，陆小曼肝肠欲断。她只有拼命地用酒来麻痹自己。她想，顶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还可以自由地发泄，比死闷在心窝里好些。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到脸色惨白神魂迷乱酩酊大醉。朋友们看见她情况不对，赶紧去抢她手中的杯子劝她别喝了，陆小曼双眼迷乱凄楚地呻吟道，我没有醉，我只是难受，心里苦呀！徐志摩看见她那美丽的脸庞变得煞白，眉眼间有一种永诀俗世的凄然。
徐志摩何尝不知道她心里苦，看着陆小曼难受的样子，他的心像被锥子锥着一样刺痛着。他多想走过去，把她抱在手臂上搂着她，让她在他的怀抱中安然歇息。他甚至希望她能当场说出勇敢的话来，他会为她抛弃一切，不顾性命与名誉了，就是有杯毒药他都肯跟她一起喝下，到极乐的世界。此时徐志摩的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愤、恨、急的情绪。他想上去帮助照顾一下陆小曼，可是刚刚靠近，就有人上前干涉他。王赓表情冷冷地阻止了他，眼神里似乎在说，不牢你费心，这不关你的事，请你早点休息吧，她不用你管。徐志摩没有一点办法，只有远远地看着陆小曼受罪。
是夜，徐志摩激愤难耐，他在屋里长时间地徘徊着踌躇着，窗外北风呼呼地刮着，树枝在风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徐志摩仿佛感到也有一种疾风正冷酷地折磨着羸弱的陆小曼。凌晨时，他终于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奋笔疾书给陆小曼写了他出国前的最后一封信。
龙龙：
我的肝肠寸寸地断了，今晚再不好好地给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给你看，我就不配爱你，就不配受你的爱。我的小龙呀，这实在是太难受了，我现在不愿别的，只愿我伴着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头一阵阵地作痛，我在旁边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替你熬着。龙呀，让你血液里的讨命鬼来找着我吧，叫我眼看你这样生生地受罪，我什么意念都变了灰了！你吃现鲜鲜的苦是真的，叫我怨谁去？
离别当然是你今晚纵酒的大原因，我先前只怪我自己不留意，害你吃成这样，但转想你的苦，分明不全是酒醉的苦，假如今晚你不喝酒，我到了相当的时刻得硬着头皮对你说再会，那时你就会舒服了吗？再回头受逼迫的时候，就会比醉酒的病苦强吗？咳，你自己说得对，顶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可以自由发泄，不比死闷在心窝里好吗？所以我一想到你横竖是吃苦，我的心就硬了。我只恨你不该留这许多人一起喝，人一多就糟，要是单是你与我对喝，那时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醉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成一起，要心跳让你我的胸膛贴紧在一起，这不是在极苦里实现了我们想望的极乐，从醉的大门走进了大解脱的境界，只要我们灵魂合成了一体，这不就满足了我们最高的想望吗？
……
我在十几个钟头内就要走了，丢开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认我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肠，你也明白我这回去是我精神的与知识的“散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地用心，你在这时期内也得加倍地奋斗，我信你的勇气这就是你试验、实证你勇气的机会，我人虽走，我的心不离开你，要知道在我与你的中间有的是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悲欢喜怒此后是会相通的，你信不信？（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再也不必嘱咐，你已经有了努力的方向，我预知你一定成功，你这回冲锋上去吧，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这里，龙龙，放大胆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负了，再会！
很快，陆小曼在日记中写道：
摩，为你我还是拼命干一下的好，我要往前走，不管前面有几多的荆棘，我一定直着脖子走，非到筋疲力尽我决不回头的。因为你是真正地认识了我，你不但认识我表面，你还认清了我的内心，我本来老是自恨为什么没有人认识我，为什么人家全拿我当一个只会玩只会穿的女子;可是我虽恨，我并不怪人家，本来人们只看外表，谁又能真生一双妙眼来看透人的内心呢？受着的评论都是自己去换得来的，在这个黑暗的世界有几个是肯拿真性灵透露出来的？像我自己，还不是一样成天埋没了本性以假对人的么？只有你，摩！第一个人能从一切的假言假笑中看透我的真心，认识我的苦痛，叫我怎能不从此收起以往的假而真正地给你一片真呢！我自从认识了你，我就有改变生活的决心，为你我一定认真地做人了。
1925年的3月11日，徐志摩辞去北京大学教授的职务正式启程去欧洲。在前门火车站，新月社的许多朋友都前去为他送行。这是一次令人尴尬的离别，每个人都知道他为什么走，但每个人都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徐志摩的眼睛掠过熙熙攘攘的送客，寻找着她的身影，她来了，只是孤零零地站在圈外，楚楚可怜地望着他。王赓也来了，她不能表现出一丝离愁的感情。她还是那么娇美，有人说她风华绝代艳美如画。其实，陆小曼不喜浓艳，她的衣服以素色为主，常常像个女学生。她是林下风致，淡雅灵秀的美。她很少化妆，莹白的皮肤只需轻轻地扑上一层薄粉立刻就光艳照人。她的美是那种远山如黛的隽永，是东方美人的典雅。望着陆小曼远远的倩影，徐志摩心里有许多的不舍。
离别纵然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俩不敢多看一眼，多说一句题外的话。陆小曼眼巴巴地看着徐志摩，多么希望此时他能带她到僻静处，跟她说几句暖暖的心里话。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徐志摩也没有这样的勇气。只是在上火车前，他走到她身边，握了握她的手，她感到他的手还是那样的温软那样的多情，她多想拉着这只手不松跟着他一起远走天涯。她知道他的眼睛正深情地看着她，她竟不敢抬头只是低声地说了句一路顺风的客套话。她知道自己害怕看到他的眼睛，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扑上去失声痛哭。她呆呆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然后上了车厢，她看见他站在车厢门口作了一个飞吻的动作。她知道这是给她一个人的。
忽然，一阵鞭炮齐鸣，送行的朋友不知是谁放了一挂百子响，在噼里啪啦的震响声中火花四溅，烟雾四起，把正悲戚中的陆小曼几乎吓得灵魂出窍。火花中，徐志摩看到陆小曼双手捂着耳朵，吓得惊慌失措。他凄然地想，惊了也好，就不用悲了，就省下眼泪了。他扬脸看见天空上的一轮满月，心里悲悲戚戚地想，月圆中我孤零零地一个人走了，连一个上前挽留的人都没有。他知道，这车下送他的众人中，有一半人是巴不得他走的。“走了好，走吧！”徐志摩仿佛听到这种声音，他一阵心酸想掉泪。
火车终于开走了。陆小曼望着火车开走的方向，眼睛模糊起来，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眼里一下子都消失了。直到有人对着她的耳朵说，好了，不用看，车已经走远了。她这才如梦方醒，扭脸看到四周许多人都望着她笑，她知道这笑容中的意味，连忙低着头走出了车站。
出了车站上了车，陆小曼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身边一个声音冷冷地说，怎么眼睛红了，哭了么？她这才想起王赓也在车里。此时，王赓的心里一阵轻松，徐志摩终于走了，他可以松一口气了。他挺着身子对车夫说了句，开车回家！
汽车载着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在北平的马路上绝尘而去。
火车在铁路上风驰电掣地行驶着，徐志摩面对着天上黄澄澄的满月内心浮想联翩。去年五月，也是月圆的日子，也是在这个车站，他送泰戈尔回国。当时他在火车上，看着前来送行的林徽因，那种绝望和失魂落魄的心情糟糕到无以复加。今天又是在火车站上，与陆小曼生离死别。火车站永远是个让恋人心碎的地方。
车咣当咣当地开着，徐志摩依着车窗上细想，与林徽因分别的那天火车是向西而行的，在暮色中永远追赶不上太阳。而现在火车是朝东而行的，明天太阳一出世，他就能张开怀抱迎接朝阳，他相信这回他一定追得上爱情！
徐志摩是火烈鸟之人，为了追求爱情他敢朝火堆里俯冲。他心中只有这样的目标：爱、自由与美。爱是他的感觉，美是他的眼睛，自由是他的翅膀。他今生要的就是那种骇世惊俗的爱情。
陆小曼和林徽因是两个他都爱过的风华绝代的女人，但这两个女人行事却是大相径庭的。林徽因清新俏丽，如烟霞中的亭亭白莲，走近她能让人神清气爽。而陆小曼慵散华美，如同一只名贵的紫檀木匣，打开她，散发着沉香的味道，让人有种奢糜浮华的梦幻。如果说林徽因是一首春天的新诗，笑声点亮了四面的风，而陆小曼就犹如一曲缠绵悱恻的昆曲，迤逦唱着，似这般良辰美景奈何天。让你有种岁月的恍惚。徐志摩爱诗也爱昆曲，诗是他生命中的颜色，而昆曲是他生命中韵律悠长的拖腔。
他知道陆小曼与林徽因不同，林徽因是一个生活有目标有活力的新式女性。而陆小曼则是挣扎在爱情漩涡中须臾不能放手的女人。她渴望追求理想的爱情，但自身力量又难以与旧礼教而抗衡。她的热情随时可能被四周的黑夜所吞没。徐志摩担心他走后，陆小曼又会回到她颓废的旧式生活里去，惰性又一点点地被唤起，最后把爱情与理想的火焰一点点地丧失殆尽。让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爱情，最终烟消云散落得世人笑柄。
在火车上，徐志摩就迫不及待地给陆小曼写信不断地提醒她鼓励她。
小龙：
我不愿替你规定生活，但我要你注意缰子一次拉紧了是松不得的，你得咬紧牙齿暂时对一切的游戏娱乐应酬说一声再会。你干脆的得拒绝一切的朋友。你得彻底的刻苦，你不能纵容你的whims，再不能管闲事，管闲事空惹一身骚；也再不能发脾气。记住，只有你耐得住半年，只要你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压在你身上了！
再失望，我的生机也该灭绝了。
……
徐志摩必须时刻提醒她。他时而用甜得腻人的情书让她感到爱情的火辣，时而又用谆谆善诱的口气引导她该如何前行。他要求陆小曼也每天写一封信，即使寄不出来就当日记写。他虽在万里之外，但他手中牵着一根线，让陆小曼时刻感到他的存在。他知道，她比他艰难许多，她有许多道门槛拦着。没有他的不断鼓励，说不定哪一天她就累了乏了懒了，随波逐流了。他们的爱情也就完了。
去欧洲，徐志摩承载着太多的重负。这重负就是他一生所追求的不同凡响的感情。其实在人生这条路上，每个人最在意的东西却大相径庭。有的人沉迷于官场的博弈，有的人醉心于学问的探求，有的人喜好商场的逐利，有的人沉湎于风花雪月之中。而在徐志摩的精神世界里，所追求的只是单纯的感情，如果没有爱情，徐志摩会枯萎会凋谢。他像一只爱情的荆棘鸟，不管不顾地朝着他理想的爱情俯冲，哪怕身上刺得遍体鳞伤。
他是带着无奈去欧洲的，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整理一下凌乱的羽毛，然后以不妥协的姿态，再次向理想的爱情俯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