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人不得不信冥冥之间的某种神秘,有人把它叫做定数。有句话说,缘生缘灭总有定数。每个人的初始都是零,但从生命开始的每一天都会不停地加减分,直到亏盈极限无法承受为止。
人生来对天空就有种天然的畏惧,但徐志摩却例外。他对天空充满了渴望和幻想。按他的说法,人类初发明石器的时候就想长出翅膀,想飞。猿人洞壁上画的四不像,它背上掮着翅膀。小爱神丘比特背上有对粉嫩的翅膀,天使安琪儿也有双蝴蝶一样翅膀。他说,诗是从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盘旋的。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
说不清他为何如此迷恋着在天空上云游,他在一片文章中这样描绘着,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我的头顶,形成一架鸟型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得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每当朋友们读他这篇《想飞》的文章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谁也没有想到,这正是他未来的归宿。
因为陆小曼固执地不肯来北京,徐志摩不得不在北京与上海中来回奔波。经济的窘迫,感情的不如意,让一向性格热烈、谈吐风趣的徐志摩常常被一种忧郁和寥寞吃定。这一年朋友杨振声从青岛来北京看望徐志摩,晚间,两人信步走到中山公园。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满天都是星斗,两人坐到一颗枝叶蓊蘙的老柏树下。身子松松懒懒地斜靠着路边的长椅上,把脚翘在临池的栏杆上。眯着眼吸着烟,听着脚下鱼儿喁喁的拨水声,看着对面古城下一行暖色的路灯,聊着天。
两人都是才子,借着星星的幽隐,古城上楼阁的黑轮,谈到夏日的温柔和不羁,谈到了爱情的曲折和飘忽。夜静静的,植物沾着露水发出清新的气息,幽绿深暗处,几只不知名的虫在寂寞地叫着。夜阑人静,是最能撩拨人流露真情的时刻。徐志摩叹了口气,谈到了他个人的感情,谈到了与陆小曼感情的纠结,谈到了自己在创作上的困惑。他的感情挣扎如紫藤间的纠缠和对野风无向的渺茫。
夜深了,忽然远方传来幽幽的音乐之声。徐志摩从长椅上跳起来说,听,那故宫的鬼乐!二人顺着音乐声朝故宫方向看去。那音乐声若有若无,仿佛是幽宫里的幽灵在泣诉着当年的旧恨和哀怨。两人顺着音乐声,走过一段幽凉的长路,直到高大的城墙根,仍只有他们俩人的身影。
分别时,徐志摩对杨振声说,小曼来了好几封信,催我回上海去。杨振声问,你怎么还不走哇。徐志摩说,我在等飞机呀!杨振声扭脸问,干吗必须要坐飞机呀?徐志摩笑着说,快哦。杨振声不以为然地说,别顽皮了。乖乖地坐火车吧,过几天到青岛,我们陪你上崂山。在杨振声的潜意识里,飞机那玩意不安全。
徐志摩却兴奋地说,飞机过济南,我在天空中望着你们。等着看我向你们招手!
也许这句话当时谁都没留意,但这句话竟成了谶语,数月后,徐志摩乘坐的飞机正是在离济南附近的党家庄坠毁遇难的。只是朋友们再也看不见他的招手了。
其实,徐志摩执意要坐飞机除了快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理由,可以节约路费。陆小曼的肆意挥霍,已经让徐志摩囊中羞涩了。曾经一个在富商家长大、花钱不问出处的公子哥,窘迫时别说是到上海的火车票,就是从米粮胡同到北京车站的那段黄包车的钱都难拿得出来。他给陆小曼写信说,说实话,我来回票都卖了垫用。这一时借钱度日。我在托歆海替我设法飞回。不是我乐意冒险,实在是为了省钱。
陆小曼当年在北京交际界就是有名的会花钱的主儿。与徐志摩结婚后,她依然如故。在陆小曼心里这原本就是她的生活她为什么要收敛?难道徐志摩娶她不是为了让她幸福吗?可惜徐志摩是个教授,万不能与军阀王赓相比,即使他像一只勤劳的工蚁,不停地劳作赚钱,也抵不住陆小曼挥霍的排场。陆小曼在上海的花销越来越大,家里有仆人数名,有司机还有专车,陆小曼喜好唱戏玩票还要捧戏子样样都需要钱。她的阿芙蓉税常常是由翁端午给她贴补。五百元的家用常常不够,不断地写信跟徐志摩要钱。徐志摩每月计划中的薪水或稿费哪怕晚到一天,他都会着急得团团转,赶紧写信跟陆小曼解释半天。
而他每次回上海,渴望看到陆小曼对他的热情,而陆小曼常常是连身子都懒得动,继续吸她的阿芙蓉。徐志摩说她多了,她嫌他唠叨。觉得他不回来倒自在。徐志摩是个性情温顺的人,他在对待陆小曼的问题上甚至有些懦弱和无奈。有次他无可奈何地说陆小曼,难道我走了你一点也不想我?现在弄到我和你在一起倒是例外,你一天就是吃,从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也许你想芒果或是像外国的白果倒比想老爷更亲热更急。老爷是头牛,他唯一的用处是做工赚钱……
有次,徐志摩忍不住发问烟榻上的陆小曼说,小曼,你这样如此下去,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也许此时陆小曼的精神已经被阿芙蓉伺候得舒舒服服,她伶牙俐齿地快速回答说,那我就做个风流寡妇!说完看着徐志摩咯咯地笑了起来。
年轻的时候,我们常常觉得生命像是一个储满时间的扑满,我们随时可以尽情地享用。其实生命是极其脆弱的,自然界的风雨雷电,大地上的蓝天高山,都有可能轻易地夺取我们的生命。即使是人生的一箪食一瓢饮的生活也充满着许多不定的变数。也许,人只有经历了许多悲欢离合见过了生死别离才会敬畏生命。
这一年徐志摩经历了太多的痛苦,感情之痛,丧母之痛,经济之窘都如毒蛇一样纠缠着他,把他的生活逼成一条阴沉黑暗的甬道。徐志摩是感性人,太多的痛苦往往会化作一种积郁,面由心生。有位朋友看见他惊呼道,志摩那白白的脸,怎么最近看着发黑黯淡无光?难道这已经预示着什么了?
11月的北京,已经是秋风萧瑟天气转凉的季节。被生活拖累的徐志摩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偶尔为朋友们做个掮客,提点佣金贴补家用。11月中旬,他在上海的亲戚和朋友都有房产出售,力邀他回沪帮助处理房产买卖生意。陆小曼也频频来信说,家里又新添了许多账单等着他回来付账。
回沪前的周末,徐志摩去了林徽因家里一趟,此时的林徽因经过半年的疗养,身体得到很大的恢复,再见她时,她又恢复成了那个涡媚犹圆谈锋甚健的林徽因了。山中的静养,有风的轻抚、泉的滋润、荷的清雅和诗的畅想,让她汲取到自然的灵性,让沉寂已久的思想得到自由的释放。这是一个极具张力的女人,病重时,她可以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曼妙的诗来梳理自己的感情,慰藉孤寂的心灵。病愈后,她马上投入热爱的事业,如同跨上一匹骏马立刻要腾飞起来。她知道铅华易尽,容颜易老,她不会虚度自己的春花秋月,她活得高傲活得充满自信。每当人走近她,倾听她连珠炮似的见解,欣赏着她俏丽娇美的身影,不由让人生出对她的钦佩和爱意。正是这个原因,让许多男人欣赏她,如众星捧月般围在她身边。每到周末,梁家总是高朋满座,谈笑皆鸿儒。这便是当时北平名噪一时的“太太沙龙”,徐志摩自然是常客。
朋友谈笑间,林徽因笑吟吟地告诉徐志摩,11月19日她在北平的协和小礼堂有场为外国使者举办的中国建筑艺术的演讲会。请他到时来捧场。徐志摩说,我上海有点事,13日要回去一趟。不过你放心,19日我肯定能赶回来。在场的朋友都说,行,我们等着你呀!
徐志摩临行前,张若悉、凌叔华、沈性仁等几个朋友在一起聚会给徐志摩送行。席间大家笑着聊着,徐志摩本来就是个风趣的人,他拉着长音用京剧道白的口吻对凌叔华说,明早要御风南去!——凌叔华抿着嘴笑着说,你一定着急想见小曼了吧。哎,给你看样东西。她拿出个精美的笔记本递给了徐志摩看。徐志摩接过来信手翻看着。原来上面是几年前他写的篇游记,被凌叔华端端正正地抄在这本子上了。徐志摩记起,当年他们一些朋友相邀在大雪中游西山,后被称为快雪会,为此,他专门写了篇游记。凌叔华看着说好,就一字一句地抄到了这个本子上,并戏谑地在页面上写了,志摩先生千古的玩笑话。徐志摩翻看着笔记本,忽然看到这几个字就咕噜了一句,怎么就千古了呢?凌叔华赶紧夺过本子赔笑着说,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谁也不知道,这句话竟又成了谶语了呢。
11月13日下午,徐志摩风尘仆仆地赶回上海,一进大门他就兴冲冲地高声喊着,小曼,我回来了。他推门进屋,立刻看到了他最厌恶看的场景。幽暗的屋里,灯如鬼火样,烟榻上横陈着两个人,一个是陆小曼,一个自然是翁端午。两个人吞云吐雾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听见有人进来,陆小曼微微睁开眼睛,那双“花描”眼眨了眨算是跟他打了招呼。然后又把眼睛闭上,继续云山雾罩享受着阿芙蓉的快感。徐志摩怏怏地关上门,走出吸烟间。
徐志摩颓然地走入自己的书房,重重地跌坐在藤椅上,他摸出支香烟点上,眉头紧锁着,大口大口地猛吸着烟,仿佛要把烟吸到肺的深处。想北京,每次他看到林徽因都是那种意气风发充满自信的模样,与她谈话如沐清风。而眼前的陆小曼却是这样堕落不堪,想着想着心中那种失落感又一次泛上心头。
一阵秋风吹过,窗外那棵高大的法桐发出瑟瑟的风叶声。临窗的书桌上,无声地飘落了一片橙色的落叶。徐志摩轻轻地捻起秋叶,看着已经半边焦黄的树叶,轻轻地叹了口气。
望着陆小曼不断新增的账单,徐志摩觉得自己已经心焦力瘁了。再怎样拼命也跟不上陆小曼日益增长的花销。徐志摩觉得眼前最重要的是让陆小曼离开上海跟他北上,只有离开这人鬼不分的环境,才能让她拔出泥潭。
这次徐志摩没有说让陆小曼一定离开上海,而是退而求之地说,让陆小曼先跟他到北京去玩一趟,不合适再回来。但就连这点要求,陆小曼都拒绝了。徐志摩有几分激动地对着陆小曼地说,上海难道好得连一天都离不开?就算你是牺牲,是为我牺牲好不好。你在上海没听到许多关于你们的浮言?我都觉得没有颜面。再说,听说租界马上要开始查阿芙蓉了,到时查到你,大家都没有面子!一向心高气傲的陆小曼听了徐志摩的话立刻恼怒起来,我吸阿芙蓉的原因难道你不知道吗?我的身体不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现在你说东说西的。我告诉你,这些年如果没有端午的贴补,你那几个钱差得远着呢!
陆小曼伶牙俐齿,徐志摩从来不是她的对手,不管她有理无理,每次的结局都是以徐志摩告饶而结束。而这次,或许是因为徐志摩内心积郁了太多的不快,忍不住跟陆小曼多争了几句,并用了卖弄风情的句子,点到了陆小曼的疼处。
陆小曼与徐志摩结婚几年来,他对她从来是百依百顺地娇宠着,陆小曼也从来没有受过他这样言辞激烈的抢白。这让她的小姐脾气又犯上来了,她恼羞成怒,顺手抓起身边的烟枪,朝着徐志摩就撺了过去。这边徐志摩幸亏闪得快,虽未受大伤,但把徐志摩戴的眼镜给击碎了。这是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后唯一的一次激烈争斗。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争斗。
徐志摩呆呆地看着一地碎片,心也碎了。他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拍了拍大褂上的尘土,当即收拾东西直奔南京。
陆小曼站在窗口目送着徐志摩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有了种心惊胆战的害怕。忽然,身后噼里啪啦的一通乱响,陆小曼惊恐地扭脸回头望去,原来墙上挂着的徐志摩相片竟无端地从墙上掉下来,镜框摔成了一地碎片……
当晚,陆小曼就给徐志摩写信道歉,……我近来自己也好怕我自己,我不如先的活了。有时我竟觉得心冷得如灰一样,对于无论何事都没有希望。只想每天胡乱地过去,筋疲力尽倒床就睡。我前年的样子又回来了,我的本性又渐渐地躲起来了,他人所见的我,——不是本来的我。摩呀,我本来的我恐怕只有你一个人能得到享受,或是永不再见人。前天下午你走的时候我心里乱极了,我要你——近我——近了我——又怕娘见了骂——你走了我心如去,摩呀!
可悲哀的是,这封信徐志摩永远看不见了。他死后的第三天,这封信才邮到他北京的住所。徐志摩早化作西天的云彩了。
11月17日下午,徐志摩带着一颗受伤的心赶到南京。他来到了红颜知己的朋友韩湘眉的家。这夜,南京的天也是寒气逼人。大家围着火炉抽烟、喝茶、吃糖果聊天说笑。与朋友们的欢愉暂时冲淡了徐志摩心中的不快,他感慨地说,见到你们如同见到幸福。
谈笑中,屋里的温度渐渐上来了,徐志摩脱下了身上的长袍,细心的韩湘眉看到,他里面的西服又窄又小,裤子的腰间上还有个窟窿。他还像陀螺一样四处转着身,寻找那根早已遗失的腰带。引得大家的一片哄笑,徐志摩赶紧解释说,是临行时走得仓猝,不管好歹胡乱抓来穿上的。韩湘眉心里有些不忍,想一向潇洒的徐志摩,结婚后竟落得了这种境地。
朋友们说,只要有徐志摩在就永远不会败兴,大家兴奋地坐在一起,聊北京的生活,聊乱麻的国事,聊文章,聊新诗,聊得非常开心。大家知道明天徐志摩要坐飞机回北京时,不免都有些担心。韩湘眉皱着眉说,坐飞机还是要当心点。你跟小曼说了吗?徐志摩笑着说,我跟她说了,她说我死了,她要当风流寡妇。杨杏佛开玩笑地说,凡是寡妇都风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笑个不停。
夜深了,徐志摩和杨杏佛起身告辞,徐志摩说,今晚我住在何竞武家,他家离飞机场近。临别时,他和所有的朋友都紧紧地握了握手,并像兄长一样轻轻地吻了韩湘眉的左脸颊。以后韩湘眉千百次地回味这个动作,好像那晚徐志摩就是来跟他们所有人永诀似的。
也许真的是徐志摩气数已尽,他最后的行程狭促而紊乱。他原本准备在南京乘火车回北京。但是南京的报纸刊登消息,北京戒严,津浦线全线停车。他原准备搭乘张学良的飞机回北京,谁知,张学良的飞机早几天前就飞走了。因为想着一定要赶回北京参加林徽因的演讲会,徐志摩只有拿出了朋友送给他的免费机票,乘坐邮政飞机朝北京赶。
上飞机前他还给林徽因和梁思成发了个电报,说他可能在下午三点半到达北京,让他们开车去机场接他。
1931年11月19日上午11点左右,徐志摩所坐的邮政飞机在飞到济南上空时,突然遭到大雾,飞行员看不清方向,在盘旋中撞到白马山。一声巨响,火光冲天,一代才子,中国新诗的代表人物,年仅35岁的徐志摩,灵魂云游飞上了九天。
他真的在济南上空跟朋友招着手化作了西天的云彩。人生真的有定数吗?我攀登了万仞的高岗,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
我向着飘渺的云外望——上帝,我望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