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沟冰雪融化成涓涓的流水，山坡的桃树挂上新绿，地上的小草都张牙舞爪地挺起腰身，仿佛要同春天争俏斗艳一番，看看谁有生命力。
在毛先武的精心护理下，尤建美已经开始坐起来吃饭了，脖子上臃肿的石膏套在昨天已经摘下，换上了臭五先生配制的中草药膏。虽然这膏药很厚实，毕竟没有石膏那么臃肿。毛先武总想去扒拉扒拉试试，看她的脑袋能不能再耷拉下来，尤建美却大喊大叫地抗议，唯恐颈椎没有长结实，支撑不住她硕大的头颅，把大脑袋给扒拉下来，岂不前功尽弃。其实毛先武也并不想真心去尝试这破坏性实验，只是开个玩笑来吓唬吓唬她而已，谁会那么不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呢。
窗外明媚的春光无时不在弹动着每个年轻的心弦，毛先武擦亮了他购置已久的轮椅，总想叫建美坐上去试试，到野外去散散心，也许她的康复会因之而加速了脚步。尤建美却觉得这种尝试会给自己带来新的风险，就摇头拒绝道：“俗话说，水到渠成，到时候我自然去坐车的，还试什么？”
毛先武笑道：“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去年去美体美容中心做拉伸脖子那阵，如果也能这么慎重就好了。”
尤建美也不无感触地喟叹道：“那阵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恨不得一下子就把脖子拉出来，多花钱让老板给不断加码。可是谁也没有前后眼，谁会想到我会在拉伸的极限状态下咳嗽起来呢！”
这话好像使毛先武受到了一种启迪，便煞有介事地说：“来来来，让我试试你的心包经，别等出外再休克了，来不及找大夫抢救。”边说边拉起建美的左手，用自己右手去按她的手腕、内关穴和手心劳宫穴，最后又按摩她的中指中冲穴。
“我没什么感觉啊！”尤建美疑惑地说。
“咦！什么感觉都没有，那可坏了，说明你心包经打不通。”毛先武使劲地逐个穴位按了几下。
“太疼了，别那样使劲。”尤建美大声叫喊起来。
毛先武满意地笑了，说：“有感觉就好，就是不太敏感，这叫反应迟钝！”旋即用手指去敲她右边后肩骨，只听尤建美尖叫一声，毛先武就微笑道：“这是小肠经关宗穴，说明你颈椎还没好，所以很敏感，你上身这六条经络好像都打通了。”
尤建美用左手去揉右肩，又用右手去按脖颈，埋怨道：“你这下子掐得我肩膀骨可疼了，连脖颈都跟着疼，和我昨晚做梦一样，都疼醒了。”
毛先武本想说几句道歉的话，听她说起了梦中的事，便好奇地问道：“你做梦是脖颈疼还是肩膀疼了？快说说。”
尤建美漫不经心地说：“一个梦有什么，还值得你大惊小怪，说它有什么意思啊！”
毛先武煞有介事地认真问道：“哎呀！叫你说你就说，你不懂可我懂啊！”
“你懂什么啊？”妻子板起了面孔。
“我懂你的病呗！”丈夫焦急地说道。
“你一共看了几本医学书，就自觉不错了，好像成了大夫，竟说你懂我不懂，看你那小样，连个肚子都腆不起来，就在我面前装大款，也不照照镜子，自己都皮包骨头了，还楞充大瓣蒜。”
毛先武知道妻子的倔脾气，总愿意别人高看她一眼，刚才的话未免使她觉得有伤自尊了。就充满歉意地嘿嘿一笑，瘦削的脸上难免带有几分尴尬的神色。妻子见丈夫不再吱声了，自己的火气也消了一半，就用平和的口气继续说道：“你充其量也不过读了三本书，骨科、经络和人体构造。其实我也能看懂，可就是没功夫看就是了，我说这话都句句有根据，五叔可以给我作证，都是他借给你的，连第四本医学书你都不知道该去借什么。”
毛先武听了这些挖苦的话，自己也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来，不禁笑着戏谑道：“那你说我还应该再借什么书看，嗯？说呀！”
“那可远儿去了，多得很，数不胜数，你还可以向五叔去借本做梦的书，那书我不看，当然你可以在我跟前，怎么说怎么有理，甚至句句是真理。因为我不想研究它，我只知道一句话就够了，梦是心中想，对不对，你还能有什么高论？”
毛先武见妻子将了他一军，就一本正经地说道：“梦是身体和你大脑的对话，应该重视它，这是了解自己病情的一条渠道，这是信息报告。”
尤建美愣住了，半信半疑地说道：“我刚才说我梦见在省城美体美容中心又做拉伸脖颈，越拉我脖颈越疼，后来呼的一声不知怎么没拉断脖子，倒把我肩膀给拉断了，我惊醒了以后还感到有点疼。”
毛先武认真地分析道：“你醒的时间是几点钟？”
“大概有五六点钟，天快亮了。”
“五叔是早晨八九点钟给你换上他的膏药，这中间有二十多个钟头了，说明膏药已经向你脖颈里进行渗透了，你疼是你脖颈在向你报告，五叔的膏药开始发挥作用了，接上火了，双方打起来了，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尤建美不以为然地说道：“光是双方打起来，那有什么用呢！到底是谁能打过谁呢？这才是追求的目标。”
毛先武摇着头仿佛成竹在胸，心平气和地说：“这你别急，如果五叔的膏药不是对症下药，它们双方也打不起来，和平共处了，井水不犯河水，你脖颈和肩膀上的天宗穴也不会感到疼。”
尤建美凝视了一阵，忧心忡忡地说：“如果膏药打不过病灶呢？”
“那好办，那就请五叔给再换上一批糊上，加大点药量，咱自己多花点钱就得了呗！如果你要再坐上我买的轮椅到外头散散心，保证心情舒畅以后就等于又增添了新的生力军，好得就更快了。”
妻子被丈夫说得有点心活了，两只大眼睛忽然明亮起来，颇有跃跃欲试的意思。毛先武就来个趁热打铁将她抱上轮椅，多带一件外套盖到她腿上，就推上电梯，来到了滨湖路上。进入尤建美视野的第一个新鲜景物就是钢厂新建的办公大楼，像一座小山似的水泥屏障，显得十分雄伟神奇，再往前走就是个开阔的圆型广场，它是几条马路的交汇点。轮椅上的尤建美颇感心旷神怡，虽然打了几个喷嚏，却感到还能挺得住，约摸有一个多钟头的时候过去了，妻子还感到意犹未尽，丈夫却适可而止地将她推回了二十层大楼。到家以后，尤建美叹息道：“如果每天都能出去一趟，那就太好了，可惜你还要上班啊！”
毛先武一本正经地说：“我想给黄厂长写个辞职报告，领导批准了以后，我就天天带你出去玩，回家就给你敲敲胆经、脾经、肝经、膀胱经，这几条没打通的经络也会很快攻克，到那时你就离下地走路为期不远了。”
次日上班以后，毛先武布置完工作，就扒到自己的小办公桌上写了个辞职报告，还没等他收拾起来就被黄花花看见了，上前一把抢了过去，边看边嘟囔道：“我心思你在写治病方案呢！原来你要开小差，想扔开我们不管了，你也太狠心了，我第一个反对。”
尽管毛先武压低了嗓门去悄声解释，黄花花也不肯还给他辞职报告，毛先武又不敢同她争抢，唯恐让贾风他们知道后更麻烦了，只好在回家后，半夜里重写一份，第二天一早就亲自来到黄厂长办公室当面申述。
黄棋眯缝着小眼睛边听边看，不等毛先武说完就插言道：“你辞职的目的不就是要多争取时间来照顾尤建美么！这好办，你把时间倒过来，每天都以家务事为主，在这之余你抽空到中转站去溜一圈，在站里呆几个钟头也行，待几分钟也可以，你自由安排，这行了吧！嗯？”
毛先武的小脑袋摇得像货郎鼓似的，继续申诉道：“那叫什么事呢？厂里还有这样的人吗？那我自己心里也不踏实啊！”
“这叫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就要求你不能撤出阵地，给我压住阵脚，站里不发生大的盗窃案，就是你的业绩。”
毛先武一看对方的神态和口气，几乎是斩钉截铁似的坚决，再苦苦申诉也没用，只好进行论证性的辩论了，就说道：“钢厂里家大业大，能不能丢失钢材，主要还得靠规章制度来保证，我个人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
黄棋摇了一下他的秃头，中肯地说：“不管到什么时候，法律制度再健全，规章制度再完善，小偷大盗也会绞尽脑汁来钻你的空子，所以警察和保安必须有……”
毛先武一看对方也论证得天衣无缝，无解可击，只好甘拜下风，等以后再谈了，就说道：“让我回去再考虑考虑吧！黄厂长，以后再向您汇报。”便起身要走。
黄棋摆手阻止道：“不用再谈了，这事就这么定了，需要讨论的，还有一件事。”毛先武只好再坐到他对面洗耳恭听，只见黄棋扒拉着手指头说：“中转站的领导班子需要三个人，站长、副站长和秘书，厂长会上已经正式同意了，再从原来京剧团的四个男生中提拔一个正式职工当秘书，你回去写个书面报告给我，好交到厂长会上讨论。”
毛先武心里自忖，这显然是让我提名叫他女儿黄花花当副站长，再提个秘书当然就是原来的副班长贾风了。
黄棋为他女儿黄花花的曲线升官图确实设计得十分周严，他原先只要了一个正式职工的名额，当中转站的秘书。当时在钢厂京剧团的五名学徒工中黄花花年龄最大，毛先武就任命她当班长，位居一把手。若从智力和智商角度来看，黄花花远不如贾风和宋山几个男生。俗话说知子莫如父，黄花花几次高考落榜，黄棋自然知道自己女儿智商低下，他让毛先武将女儿带到钢厂京剧团以后，在几名学员中，智商和智力的较量已经成了微不足道的事情。任命这五个学徒工中哪个人当头头，几乎没有什么标准，这样一来，年龄的差别就可以成为选用干部的唯一硬指标。毛先武让其他四名男生称黄花花为大姐，不许叫小姐，就带有很大的戏剧色彩，甚至可说是一种儿戏，带有很大的随意性。黄棋就利用了这种随意性的人事排队，来掩盖了智力和智商排队，在临时工转为正式职工的过程中，并不需要履行严格的正式考试，只走了一个基层领导的简单考核鉴定就可以了，或者说，只要领导点头同意就行。身为钢厂京剧团团长的毛先武根本没意识到这种随意性排队，竟会成为干部升迁的主要基石。可是久经社会风云的黄棋在副厂长的位置上对此却十分敏感，所以在春节回家见到夫人史珍时，就预言过女儿黄花花已经走上了仕途。当史珍从女儿口中证实她仅仅在临时工和学徒工中当了个班长，颇有贻笑大方的感慨，不禁耻笑道：“这还叫官呐！”
黄花花成为中转站副站长的任命书终于正式公之于众，属于厂级的中层干部副职，享受科长级待遇。这时有许多黄花花的同班同学，虽然已经大学毕业，来到钢厂求职仅仅才是个科员或技术员，同黄花花差了整整一个等级，老同学见面之后不禁有些瞠目结舌了。
黄花花越过大学的门槛，一个跟头打了十万八千里，飞到高智商同学的前头，人们在惊讶之余不能不反思到，这是她爸爸黄副厂长导演的魔术。黄棋对于自己的这一作品自然是满意的，可是还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自己头上的这个副字戴了足有二十年，却始终不见转正，难道让副字带到棺材里么！今年恰好是他五十大寿，如果再不讲恐怕就没有必要再申述了。当他喝了几口酒壮了壮胆子以后就到一把手赵坚厂长家拜访，刚刚提到这个副字，就碰了个软钉子，赵厂长拿出一张纸做挡箭牌，仔细一看是杨总接任赵坚当厂长的红头文件。
黄棋在失望之余又想到赵坚有两个令人羡慕的手镯子，他是厂长兼书记啊，何不去试探一下呢？俗话说：“张口三分利，不给也够本。”不要白不要，刚一开口又吃了一闷棍，赵坚说书记兼厂长那不是一对手镯子，那是一副手铐，戴了它就不能到夜总会去摸白去。黄棋顿时像跌落到了谷底，眼前一片漆黑，他失望到了极度，差点没哭出声来：“我跟了你二十多年，车前马后，即使没功劳还有苦劳，你的心可真够狠了，都快退休了，一点遗产都不想留。”
黄棋觉得眼泪即使不能感动上帝，至少也能换来几句安慰，意外的是赵坚说：“你的副字没拿掉就足够使你庆幸了。”
黄棋的委屈不敢对任何人讲，如果让妻子知道还会丢失家庭这块根据地，只能在毛先武的谈话中流露出一句半句：“这次厂里人事大变动，咱俩一样，我的副字没拿掉，你的副字也没拿掉，不过你要好好干，把花花和贾风他们带出徒，还有转正的机会，可我不行了，永远都别想转正了。”
毛先武却坦然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我连副字都不想要，我的报告你不批，我也没办法啊！”
黄棋感慨万千地喟叹道：“咱俩都是让女人给扯了后腿，你的心眼是太死了，我的心眼是太活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