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得意洋洋，领着寰珠跟二兽出得门来，正拟安步当车，便听到那素来奔行如风的梅宝儿苦兮兮地抗议：“娘亲，还是乘雕车好些，你也知道孩儿吃草，饿得皮包骨头，如何有力气徒步而行……”“仙儿姐姐，你少理它，无非是羡慕我今早吃了两只新送来的‘珍珠渡行鸟’，铁皮小弟便一直口水流到至今……”狐狸见狮王耍赖，忍不住在旁尖声晒道。璃仙儿跟寰珠相视而笑，招手唤来“凌云九霄车”，径直往学社驶去。
待得计议笃定，留于帝王阁的方思羽、范西巷二人不再多言，各自行功座照，倒是玉书等众女里外忙过不休。今日正是渐福九日，为学社衍道师讲，布化大观的重要日子，所谓“以崇德布化，惠恤黎庶”，正是斐丽城多年的传统。每年今日，一众师者都将接受各方生灵的反复诘难，以定学问之优劣。是以，这被当地人称“舌考往生，颜面无存”的重要时刻，常常让历山学社的老师们，惶惶不可终日。同样的，学社师者也分三六九等，从入门师者往上，便是道师、垂问、法尊等称谓，而“楸桴”技艺，正是属于其中的“天文”一系。
在帝王阁所属的百十余位俏婢中，玉书算得上最为博学多才的一人，只是对这玄而又玄的天文之学未曾涉猎，以至于见众姐妹手忙脚乱地查阅古籍，不禁愁眉紧锁，揉着微感酸涩的眼睛，暗自低语道：“小公主吩咐为公子爷收集师讲的各类史料、杂说，只是这‘临时抱佛脚’，天象数术又最为烦难晦涩。万一到时候……公子爷被弄得狼狈不堪，只怕人人都免不了一顿责罚……”周遭众女见她都手足无措，情绪更为紧张、疑虑，纷纷轻声道：“玉书姐，时间太过短了些吧！你看这上万册相关古籍，便是我等一目十行，总怕也要好几日才能看完，再去芜存箐，反复筛选，又不知弄到何时去了！”“既然最是烦难，想必懂得的人也是不多，万一侥幸过了这关口呢！”“姐姐，我看公子爷脾气最好，不如你问问他如何？”
直到彷徨无计的玉书面见方思羽时，却听到他满不在乎地说：“面子有何等要紧，这天文玄学本就言之无物，一堆狗屁臆测。居然还劳驾你等如此折腾，想必又是仙儿妹子的主意吧！你们少管，等会且看我如何对付那些胡言乱语的鸟人！”随即便吩咐更衣，等到巳初三刻，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地来到学社的“法衍”大厅。
此刻，能够容纳上千人的室内，早已是人头涌动，黑压压地挤成一片。颇为关心此次师讲的掌社詹无野见少年走来，只微微点头，老脸显得极为慎重。身旁主讲“天文”的一众师者更是胆颤心惊，在门口挨个站着，一副面临刀山火海的模样。“不就是斗嘴么？竟弄得这般大的阵仗？”心里有些忐忑的方思羽随手整理衣冠，暗自平复自己的情绪。“梅师，鄙人是负责天文一系的尚麟。按学社规矩，由你起头答辩，然后再按着等级顺序，一一上阵，呵呵！”一个黑衣老者低声打着哈哈，又将其余师者统统介绍了一遍。不停点头的方思羽偷偷向里瞄了一眼，见璃仙儿等学生挤在前面，才放下心来，静等大讲开始。
等到玉罄三响，率先步入的少年见里面密密麻麻挤了不下三千余人，也不待众人开口提问，便冷冷地“哼”了一声，曼声道：“诸位，且静一静……今日这花言巧语的天文乱辩，由小子开始抛砖引玉！”话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转头看看如临大敌的一众同僚，接着说道：“尔等定然好奇，为何在下说这是天文乱辩？”众人听得莫名其妙，正待诘难时，却有人抢先问道：“阁下何人？在这里大言炎炎，讽刺我等！”不予理睬的方思羽抬头看向屋顶，半晌才道：“玉书，你且帮我看着，再有哪个不懂规矩的狗头冒将出来，立时拖出去，无须与他废话！”此话一出，室内几千余人竟都缩着脖子，以免做那出头鸟，心里均想：“少年衣饰华贵，面貌清秀，如何竟无半分师者气派，说话恁般粗俗！”只有前面璃仙儿等人暗自好笑，心道：“与几千人舌辩，便是学问再好都难免顾此失彼，唯有先发制人，立下规矩，才能逐一解说分明！”“刚才那位仁兄问我是何人？在下觉得如果继续这般废话连天，便是说到明年也难分晓。这样罢，咱们也不须着急，尔等自行商讨，先将问题整理归类，再仔细甄别之后，但凡与天文有关的，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台下众人听得如此说法，尽皆纷纷议论道：“小师者说得也算有些道理，这般几千人，想必看热闹的所在多有，还是有个章程甚为好点！”也有人冷嘲热讽：“本来就是舌战群儒，如果规规矩矩问来问去，岂非无趣？”随即便有人在旁晒道：“你是儒么？地地道道一个矿采业者，真以为懂那些乱七八糟的天文数术？”侧耳倾听的少年见机会来了，仍不住笑着将话接过：“何为儒？儒即饱学之士也！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依在下看来，世事即为天道，存在便是有理，所谓文者，我的理解无非是对此的释惑罢了！至于天象，有道是坐看风起云涌，哪管季节变迁。但凡能够掌握六令历法，懂得如‘风师谓之飞廉，雨师谓之屏翳，云师谓之丰隆’，自能趋吉避凶，令五谷丰登！”说到这里，他笑笑又接着自问自答：“列位可能要问，观乎天文，以察时变，世间庶民皆知，何必在此一一详述？但崇德布化，惠及各界生灵，才是今日师讲应该追寻的至道！所谓……”
他口才又好，这一番滔滔不绝，扯东拉西，让台下准拟起哄的众人如坐云端，只觉好似听人说书一般，不知不觉，竟到了午间休息之时。此刻，那手舞足蹈，舌灿莲花的少年忽地止住话头，朝众人环抱四方揖，朗声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一番风流俊朗的作态，立时搏得彩声大作，竟令来者那股劲头不自觉松了下来，一时间，剑拔弩张之气消弭了不少。
方思羽略微得意地看着兀自窃窃私语的众人，心中不住思忖：“这般骂战，必须先发制人，擒贼擒王，如果再继续扯那些狗屁，多半形势会急转直下！”如此计议半晌后，也不等续战磬响，便径直来到人群之中，开始闲话家常。所谓世间“五毒”，贪、嗔、痴、慢、疑，各人皆有喜好，又得这少年一意迎合，自然纷纷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很快便忘了此行目的。一旁紧跟的玉书，极是机灵，变戏法般弄些点心茶水，将一个严肃无比、勘研学问的神圣之地变成了一个热热闹闹的集会。只听得其中为首的一个红脸大汉压低声音道：“不瞒各位好朋友，老兄在外面蓄养了几房小妾，本来一直相安无事。谁曾想，却被我家长房母老虎发现端倪，这霹雳雷霆之下，只弄得我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同感、同感，女人便是这般，平日里温驯如猫，但雌威陡发之下也是相当可怕的……”“小师者，你可否有办法化解这一危难，哥哥不堪重压，甚是可怜啊！”方思羽见那红脸汉子向他动问，不禁笑道：“这是老兄的天文之学未得其中三昧之故，有道是无规矩不成方圆，你只需如此这般一番……待得天圆地方之学，自成一派，便能够逢凶化吉，行止无忌！”大汉听了半天，仍是没弄明白，独自张着嘴巴苦苦思索不休……
以上种种，正是方思羽的妙招，他一上来，先以规矩立威，乱了来者气势汹汹的群战之法，又以似是而非的言论，泄了众人的锐气，接下来便是合众连横，以各人之喜好为契机，搅乱论场，最后便是寻其首脑，胡说八道一通，以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等到师讲快要结束时，他才提醒众人道：“诸位好朋友，尔等与天文有关的辩题可以提将出来，在下一直心心念念，亟盼与众位同道研讨学问！”此话一出，场中几千人均觉好笑，齐声道：“坐看风起云涌，哪管季节变迁！今日这般天文乱辩甚是有趣……”至此，历山学社自成立以来，一个新的奇迹诞生了，那就是在来者的反复诘难中，少年方思羽是唯一一位举重若轻，全身而退的师者。就连掌社詹无野事后思之，都不得不服。毕竟，号称玄修一门学识入海的他，面对数千人的反复考校，也会汗流浃背，瞠目不知所云。
目送着匆匆而去的少年，主讲“天文”的十余位师者纷纷吐出一口长气，尽皆喜形于色，其中最为年轻的宋乘风窃笑道：“今日不费吹灰之力，便搏了一个品级甲等，可谓幸甚，幸甚啊！”“哼，尔等在最初詹老将他纳入学社时，还羞于与其为伍，背后飞短流长，说得不堪之极！今日如何？可还有哪位高贤怀疑他老人家的慧眼……”主管天文的法尊尚麟说罢，又捋捋颌下长须，颇为感概地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羽师虽然年少，却是机变无双，堪为我等之表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