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常常显得漫不经心。事实上,历史总是富有深意。历史漫不经心似的轻轻一推,把李叔同和曾孝谷两个人推到了一起。从此,历史又富有深意地把一种注定会不朽的承当交给他们,让他们承当起中国戏剧革新的播火者。
有些人本身就是历史的精心安排,应历史的召唤和需要而生。
李叔同便是历史的刻意选择,宿命地要为新的历史路向拓荒。李叔同似乎是为艺术而生。艺术的种子本来就埋藏在李叔同的心灵里,时风一吹,那种子便因风而发,开出绚丽的好花。因之,游于诗,游于书,游于画,游于音乐,游于戏剧,李叔同都能兴味盎然,从心所欲,随意挥洒。因之,无论是在天津,上海,还是东渡日本,李叔同都能缘着那一缕艺术的芳馨,找到那片艺术之林,结识一批志趣相投的文朋艺友。
李叔同在东京,可以说诸艺无所不涉。此时,李叔同对戏剧艺术的兴趣也是十分浓厚,于美术、音乐的学习和创作之外,经常观看戏剧表演,并结识了著名的戏剧家藤泽浅二郎、川上音二郎。当时日本剧坛有“新派剧”和“旧剧”之别。所谓“新派剧”,与被称为“旧剧”的传统歌舞伎不同,完全用普通说话的形式演出。在日本维新改良及自由民权运动中,新派剧发挥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这与李叔同文艺淑世的观念,可以说不谋而合。李叔同感到,中国传统的戏剧离现实生活似乎太远了,总不能满足对于现实反映和干预的需要,现在完全可以把这种新颖的表演形式引到中国,正可以为同盟会的宣传鼓动出一份力。一念及此,李叔同心里不觉一阵激动。
同志相从。同学曾孝谷与李叔同一样喜爱看戏,并且常常在一起交谈观剧心得。一次,他俩一起去观看川上音二郎夫妇演出的新派剧,为感人的剧情和精彩的表演深深打动。当李叔同把自己创演新剧的想法一说,立刻赢得了曾孝谷的支持。两人随即拜会藤泽浅二郎,说出设想,藤泽浅二郎当即表示愿意提供帮助和指导。
1906年11月,李叔同加入日本文艺团体“文艺协会”,参与过文艺协会的一些活动,对协会推动文学、美术、音乐、戏剧改良的主张颇为赞赏。受文艺协会的启发,加上创演新剧的需要,这年年底,李叔同与曾孝谷发起成立了“春柳社文艺研究会”,简称“春柳社”。
“春柳社文艺研究会”以中国留学生为主体,下设演艺、音乐、绘画、诗文四个部。先后加入春柳社的,有唐肯、孙宗文、陆镜若、庄云石、李涛痕、黄二南、吴我尊、马绛士、谢抗白、欧阳予倩等。
春柳,中国文化里的一个美好的意象,不知寄予了中华民族多少优美的感情。一部中国诗歌史,由诗经开始,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关于柳的咏叹。如果没有杨柳依依,没有柳絮因风,没有闻笛折柳,没有柳暗花明,真不知道中国诗歌还能读出几分诗意来。柳丝漫飘,仿佛弱不禁风,然而柳的生命力又极强,无论江南温润,还是塞北苦寒,柳絮过处,都会洇起绿色的柳烟。
取意春柳,极具中国意味,也极具李叔同品格。“春柳社”,当寄托着同人的美好愿望,希冀通过同人的努力,文明之柳能够绿遍祖国南北,现代气息能够吹满国人的胸臆。
第一棵新柳,是首演的法国小仲马名剧《茶花女遗事》。李叔同和他的“春柳社”同人们也许都没有想到,他们的行动,竟然拉开了中国现代话剧史的第一幕,中国戏剧从此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中国戏剧新变的第一幕,准备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1906年秋天,徐淮大水,数十万同胞陷入泽国。留日学生响应东京中国青年会的号召,在1907年春节之际举行赈灾筹款游艺会。春柳社当即决定,从《茶花女遗事》中挑选三场,在游艺会上演出。
时间虽然仓促,但准备还是充分和精心的。李叔同扮演女主角玛格丽特,曾孝谷扮演男主角阿芒的父亲杜法尔。李叔同本来就是戏剧票友,长于演艺。这一回,李叔同不仅剃去了漂亮的胡须,且为了束腰而饿了几顿饭。那些天,李叔同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琢磨人物切合剧情的各种扮相、姿势和表情。曾孝谷深迷戏剧,对演艺自然也不生疏。两个人的国语也都说得不错,又心意相通,配合起来十默契,可以说是珠联璧合。
这还显得柔弱的雏凤第一声,便已经响遏行云了。演出在中国留学生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响,也深得日本戏剧界和媒体的好评。多年以后,日本著名的戏剧评论家松居松翁还著文回忆当时的观感,并高度评价演出产生的巨大影响:
中国的俳优,使我佩服的,便是李叔同君。当他在日本时,虽仅仅是一位留学生,但他所组织的“春柳社”剧团,在东座上演《椿姬》(即《茶花女》),实在非常好,不,与其说这个剧团好,宁可说,就是这位饰椿姬的李君演得非常好……尤其是李君的优美婉丽,决非日本俳优所能比拟。我当时看过以后,顿时又回想到孟玛德小剧场所见裘菲列表演的椿姬,不觉感到十分兴奋,竟跑到后台和李君握手为礼了……虽则这个剧团后来便消灭了,但也有许多受他默化的留学生们立刻抛弃了学业,而回国从事新剧运动的。可知李叔同君,确是在中国放了新剧最初的烽火……倘使自《椿姬》以来,李君仍在努力这种艺术,那末岂让梅兰芳、尚小云辈驰名中国的剧界……
著名戏剧艺术家欧阳予倩,便是在看了演出之后,多经辗转,加入了“春柳社”,从此开启了他辉煌壮丽的戏剧人生。
春柳已经成荫,而当初,似乎是无心地插柳。其实,那柳荫里,却饱含着历史的必然,浸透了插柳者的青春意气、良苦用心、长期积累和身心劳瘁。李叔同和他的“春柳社”同人,注定要在中国戏剧领域里开荒辟秽,拓展新路。首演的成功,“春柳社”接着便开始排演5幕大型话剧《黑奴吁天录》。
《黑奴吁天录》的演出,标志着中国话剧的诞生。从曾孝谷的剧本创作,到李叔同的舞台美术设计,从李叔同扮演的爱美柳夫人,到整体舞台形象的塑造,无不显现着一种崭新的艺术面貌,无不透发着中国话剧的特质。
生于祖国积弱的年月,长于新旧嬗替的时代,那一腔爱国情怀在心底里郁闷得久了深了,便愈发地炽烈。《黑奴吁天录》正是一回爱国热情的大渲泻,黑奴对于异族白人农奴主的反抗,不正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狂吼么?
李叔同一直寻找着文艺淑世的机会。这一回演出《黑奴吁天录》,李叔同自然希望《黑奴吁天录》能够挽救世风,唤起民众,照亮黑沉沉的祖国。此时,李叔同文艺淑世的观念里,已经注入了太多的救国情愫。文艺淑世,当然符合文艺的本质,文艺大约也只能用它的真诚、美好和善良去慰藉、照亮那些孤独的灵魂。至于演进到文艺救国,文艺里饱含家国情怀,充满爱国激情,归根到底还是弥漫着真善美的意绪。而后来,文艺竟然变成政治的使唤丫头,其不堪和荒谬,我想,善良和纯粹如李叔同,定然是不会预料到的。
一百多年过去了,浊波澄清,尘埃落定。我们漫步在我们的时空里,怀想和反思既往的那些时空,除了景仰,我们一点都不能责怪李叔同常常的偏激和偏激的热情。李叔同的偏激和热情,在时代的因素之外,更具有李叔同的品格和趣味,不染纤尘,太过纯粹,有一种超越时空的高远和空灵之美。
在中国留学生韩侯亮的眼里,李叔同的独立特行,简直就是从心里面自由自在地流淌出来的。用今天的时髦话来说,那便是妙趣横绝的行为艺术了。1905年初秋一晚,韩侯亮在东京一家豪华音乐厅里听音乐,演奏音隙,竟然发现穿着破衣烂衫的李叔同,正神定气闲地坐在贵宾席上,反而把周围那些华美的衣衫衬托得浮艳、庸俗和做作了。少顷,韩侯亮走进李叔同那座漂亮的洋房。此时,李叔同已经换上了西装革履,奏琴品茗,说文论艺,浑身上下透发出儒雅高贵的气息。
欧阳予倩曾经应约往访李叔同,大老远的路赶过去,比预定的时间迟了5分钟。可是,李叔同连门都没让他进,打开楼窗对欧阳予倩说,已经过了5分钟,我们改天再约吧。说完,竟自关了楼窗。欧阳予倩也不以为意,转身便走。每每记起欧阳予倩的这段往事,仿佛如坐春风,如饮妙茗,如聆妙音,灵府不觉为之大开。
一次,李叔同日籍夫人的母亲来看望女儿。正逢天下雨,这位母亲想从女儿家借一把伞撑回家。可是,偏偏遇上这位固执的女婿,死活都不肯借伞给自己的丈母娘。不但不借,竟然还说,来之前没有约定要借伞。有人说,那是母亲生前留给儿子唯一的物品,李叔同极其珍视,一刻不离地带在身边。时间已经漂洗掉了太多的细节,使我们无法知道当时的真实情景了。但我们能确定,这就是李叔同的性格,你说他认真也好,偏激也罢,其间总是飘荡着纯粹的美好的诗意。
也许是心性太高,这便使李叔同的所思所行与世俗和时代相去太远,往往不能被世人理解,复不能见容于世。于是,李叔同只能时时刻刻地忍受着无边的寂寞,在寂寞里孤独地行走。与繁华无关,与绚彩无关,与热闹无关;繁华愈盛,绚彩愈烈,热闹愈猛,寂寞便愈益浓厚,孤独便愈益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