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湖上来,起妙妙梵音,弥妙妙芳香,现妙妙光明。
风从心中来,心中一片清凉,一朵洁白的莲静静地开放,宁静的音,幽妙的香,吉祥的光。
1918年7月1日早晨,李叔同踏一阵清风,穿过浙江一师的大门,一路往虎跑寺飘飘而行。
时间已遥,风尘已厚。不知道那天是不是有很好的旭日,也不知道那天是不是有无声的好雨。但我相信,那天应该有一颗新美的朝阳,冉冉升起,飞片片慈光在那一条心路上。我更相信,那天应该飘洒着漫天的轻雨,那是亲朋们不舍的泪水么?那是挥泪而别的深深情怀么?那是洗涤尘垢、滋润心田的净水么?
七年共处,足以磨去所有的隔膜,让心与心相知无碍,形成相契相融的情感共同体。如今,李叔同皈佛出家,飘然离去,老友夏丏尊的心被一下子抽空了似的,他已经不习惯没有李叔同的日子了。8月初,准备回家服侍生病的父亲,临行前,夏丏尊终于忍不住那一种对老友的牵挂,先赶到虎跑寺看望朝夕相处的李叔同。
知友相见,无语,语言在此已经苍白无力,也显得多余。无语相执,只需轻轻相执,肝胆已经相照,心思已经洞明。李叔同深知忠厚的知友现在还难以接受自己的出家,想安慰一番,更想诉说心中的挥之不去的烦恼。可是,千言万语只变做讷讷的一句话:“我先在这里做个居士,修行一年后再说。”
夏丏尊深知李叔同的性格,走上了去彼岸的路,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于是脱口说道:“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说者无意,可是听者已经顿悟。李叔同轻轻一笑,其实那是会心的一笑。这半嗔半怜、似恨还爱的一句话,似轻轻的一剪,终于剪断了李叔同心里的丝丝情牵;又似当头棒喝,李叔同心里终于豁然开朗,一片空明。
不久之后,8月19日,大势至菩萨生日这一天,李叔同接受了师父了悟和尚主持的剃度。了悟师父向弟子李叔同传授袈裟,同时唱偈:
大哉解脱服!无相福田衣。披奉如戒行,广度诸众生。
三十九年奔波不息,三十九年上下求索,三十九年酸甜苦辣,三十九年喜怒哀乐,终于完成华美的转向,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至此,李叔同才真正脱胎换骨。也许,在他落去头发的那一刻,心上陡然如皓月当空,一片清凉;又似初生般的至柔软,至纯粹,至自在,至光明,至祥和。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才情超绝的李叔同了。从此,人间有了一个救心济世的和尚弘一。
夏丏尊探视父亲归来,即去虎跑寺看望李叔同。仅仅半个月,李叔同已经是一副和尚的形象。夏丏尊哪里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成了最后的一推之力。
弘一法师取出早就写好的一幅字相赠,那是《楞严经念佛圆通章》:
大势至法王子,与其同伦五十二菩萨,即从座起,顶礼佛足,而白佛言:“我忆往昔,恒河沙劫,有佛出世,名无量光;十二如来,相继一劫,其最后佛,名超日月光,彼佛教我,念佛三昧。譬如有人,一专为忆,一人专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见非见;二人相忆,二忆念深。如是乃至,从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异;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子若逃逝,虽忆何为?子若忆母,如母忆时,母子历生,不相违远;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自得心开;如染香人,身有香气,此则名曰:‘香光庄严。’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今于此界,摄念佛人,归于净土。佛问圆通,我无选择: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经文后面还附写了一段跋语:
戊午大势至菩萨诞,剃度于定慧禅寺。翌日丏尊居士来山,为书《楞严念佛圆通章》,愿他年同生安养,闻妙法音,回施有情,共圆种智。大慈山当来沙弥演音并记。七月十四日。
弘一法师希望老友能够理解自己出家的良苦用心,更希望老友能够与自己一道弘法利生。
心意早已相契。夏丏尊自然意会到知友的期望,尽管对佛教并不了解,甚至依然对老友的出家耿耿于怀,但临别之际,夏丏尊还是郑重承诺,将尽力护法,并且吃素一年。
至情至性,如弘一,如夏丏尊,真让人心慕不已。寒夜枯冷,灯下走笔至此,我的心中不免漾着一汪暖融融的温泉了。或许,那就是一个至情至性的时代。正如大师辈出一样,清末民初,许多人物,不仅至情至性,而且个性飞扬,特立独行。
弘一法师的受戒师慧明大和尚,便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其时,慧明法师驻锡杭州灵隐寺,生活简朴,德行高尚,不但受到僧俗两界尊重,而且连杭州附近的出家流氓“马溜子”都很钦佩他。因为,慧明法师从来不歧视这些自暴自弃的“马溜子”,对他们十分客气,常常接济他们衣食。一次,他从外面光着两条腿回来。正在众人诧异之际,慧明却淡淡一笑,说是遇到一个“马溜子”向他要裤子,他便把裤子脱下来给了人家。
弘一法师来灵隐寺等待受戒,方丈让他住在客堂后面的芸香楼上,平时也不受戒堂规矩的约束。但慧明法师却告诫弘一法师:
既来受戒,为什么不进戒堂?虽然你在家时是个读书人,但是读书人就能这样随便吗?就是在家时是个皇帝,我也是一样看待他的。
弘一法师听来,不觉大为震动,也大受感动,从内心里敬服慧明法师的嘉言懿行。弘一法师在灵隐寺住了近两个月,这年10月17日,从慧明授具足戒,由此成为真正的佛门一衲。
弘一法师受戒后,仍回虎跑寺常住。老友马一浮在弘一受戒后,以明代蕅益大师《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和清初见月律师《宝华传戒正范》相赠。马一浮学贯中西,比弘一法师略小,却深得弘一法师尊敬。弘一法师出家,马一浮是重要的助缘。正是受到马一浮的启发,弘一法师潜心于律学,终成一代律学宗师,有弘一法师《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自叙为证:“余于戊午七月,出家落发,其年九月受比丘戒。马一浮居士贻以《灵峰毗尼事义集》并《宝华传戒正范》,披玩周环,悲欣交集,因发学戒之愿焉。”
因为日本和尚可娶妻生子,所以日籍夫人接到杨白民送来的那包东西,实在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一做了和尚就要送自己回日本。她请求杨白民带她去杭州,与丈夫当面说清楚。
在西湖边的一家旅馆里,弘一法师与日籍夫人相会。终于明白中国和尚的规矩,柔弱女子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十几年相扶相持,十几年风风雨雨,只因那一腔痴情,抛国别家,从日本来到中国,如今竟要两离,情何以堪?情何以绝?千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想着她的种种好,想着自己的种种绝,弘一法师几乎不能自已。不能自已,终于还是镇定下来,弘一法师退下腕上的手表,留给夫人作最后的纪念,然后头也不回地登上一叶小舟。烟波浩渺,小舟渐行渐远。日籍夫人望着茫茫水波,知道事已不可为,不由痛哭失声。
一百年后的今天,似乎仍能听见那绝望的无奈的哭泣,就在夜的某一个角落,就在心的遥遥远地。那一刻,弘一法师的心里也许会一阵阵刺痛。弘一法师不回头,是不是怕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去了,或者他的眼里饱含着两汪不想让人看见的滚烫的泪。开辟鸿蒙,谁为情种?你,我,他,是真人,是赤子,是善良,是美好,也就是情种,才会是情种。
一百年后的今天,李叔同出家依然是一个时时让人说起的话题。李叔同出家之因,似乎已经成为一个不容回避而又似乎十分难解的谜。连弘一法师自己,大约也被不止一次地问过了。法师曾经专门写了一篇《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的文字,来回答人们的疑问。在这篇长文里,法师虽然自己答复了自己出家的“远因”和“近因”,但那些“因”都不过是“外因”而已。外因只是触媒,是灵化的那一点动力,是内因趣向的一个推手。所以,弘一法师在“远因”和“近因”的前面都加上了“可以”两个字,完整的话是:“这可以说是我后来出家的一个远因了。”“这一次,我到虎跑寺去断食,可以说是我出家的近因了。”其实,弘一法师文章的题目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着意的是“经过”,是那一步一步皈佛的过程;经过恰恰是难得的体验,是无上的启迪,是导向智慧的路径。
几乎所有的分析和猜测,都带有成见,都是观念先行,都仿佛隔靴搔痒。我以为,首先应该肯定,李叔同之成为弘一法师,那也是一种人生选择,选择本身不存在对或错,也不存在消极或积极,即如出家为僧,那一种大慈大悲胸怀,那一种无我无私的赤诚,那一种救世度人的抱负,那一种众生平等的境界,不特具有积极意义,而且已经是伟丈夫的勇猛和精进,于今时今世似乎仍有振聋发聩之力。再者,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不过是人生的两个阶段,前段的认真而教与后来的认真而律,前段的特立独行与后来的行云野鹤,前段的文艺淑世与后来的弘法利生,前段的艺术人生与后来的人生艺术,既一脉相延,又各显光彩。
李叔同一步一步走来,走过一片又一片风景,走进一个又一个境界。也许,那些风景,那些境界,早就存在于那里了,只是等待李叔同去一一点亮。花开三十九回,花落三十九回,李叔同终于隐入春花秋月的深处,不带走一片云彩;弘一法师终于飘然而至,洒一路清凉,洒一路慈光,洒一路芬芳。
弘一法师在俗知友夏丏尊,于《弘一法师永怀录》一书的序言里有一段话,或许能给我们一些启发:
综师一生,为翩翩之佳公子,为激昂之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者,为戒律精严之头陀,而卒以倾心西极,吉祥善逝。其行迹如真而幻,不可捉摸,殆所谓游戏人间,为一大事因缘而出世者。现种种象,以种种方便而作佛事,生平不畜徒众,而摄受之范围甚广……一月当空,千潭齐印,澄洧定荡,各应其机。
弘一法师弟子丰子恺,1948年11月28日在厦门佛学会的讲演,谈到李叔同的出家之因,或可参之:
他怎样由艺术升华到宗教呢?当时人都诧异,以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门’了。我却能理解他的心,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
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我虽用三层楼为比喻,但并非必须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然后得到第三层。有很多人,从第一层直上第三层,并不需要在第二层勾留。还有许多人连第一层也不住,一口气跑上三层楼。不过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
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经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须喝高粱酒才能过瘾。文艺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师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过瘾,必须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难得喝一口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颇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故我对于弘一法师的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一向认为当然,毫不足怪的。
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二层楼的扶梯的最后顶点就是三层楼,所以弘一法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是必然的事。弘一法师在闽中,留下不少的墨宝。这些墨宝,在内容上是宗教的,在形式上是艺术的——书法。闽中人士久受弘一法师的熏陶,大都富有宗教信仰及艺术修养。我这初次入闽的人,看见这情形,非常歆羡,十分钦佩!
其实,弘一法师往生前留有两个偈语,已经给了我们解答。其他种种和猜测和推理,大约都有佛首着粪之嫌。
其一:“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其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如果执象,执着地寻求,我们便被象阻碍了,阻碍在弘一法师的心灵之外,无法靠近他那光明的芬芳的美妙的心性。这两个偈语,弘一法师是要点化我们什么吗?故须将除夕无常,时时警惕,自警自誓,不可依旧蹉跎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