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上海像一枚桃子,熟透了,一层美艳的皮包裹着一泡甜腻腻的汁水,极尽浮华、时尚、俗艳。北平则因为各种势力、各种思潮的激烈交锋,变得激情四射。南国、北国、西国,战争正打得难解难分,是非莫辨,一无道理,一塌糊涂。
而在杭州,那一汪西湖显得过于深沉和宁静了;顺着湖水,缓缓蔓延开来的城市,黛瓦粉墙,曲曲小巷,深深庭院,显得过于沉静了。日光斜斜地照过湖波,照过湖岸上不紧不慢的油纸伞,照过寺宇那一角暗淡的飞檐,照过视野尽处那一痕消瘦的山影,城市的无边繁华和无尽欲望便在这斜斜的日光里淡了雅了净了。微风挟着细雨有意无意似的掠过,掠过十里荷花,掠过荷花之外的三秋桂子,掠过长长的苏堤、白堤和远远近近的十万人家,城市的古典意趣和幽幽诗意便在微风细雨里深了广了远了。点点梵声偏偏在不经意间高高低低地飘过,缕缕梵香偏偏在不经意间浓浓淡淡地飘过,城市便在佛化的意境里消磨了尖刻、暴戾、极端、激烈,透出悲悯、慈和、温文尔雅的意味了。
李叔同先生就在这佛化的意境里浸泡得久了。
西湖近旁的钱塘门内,有一个颇为气派的院落,那便是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从1912年起,李叔同先生就在这里做教师,至今已经七个年头了。李叔同先生教美术和音乐两门课。他的认真,他的渊博,他的温而厉的慈爱,深深地折服了一师,学生拥戴他,教职员工敬重他。先生的学生丰子恺先生在《弘一法师强大的“人生欲”》一文里深情地写道:“因为李先生的人格和学问,统制了我们的感情,折服了我们的心。他从来不骂人,从来不责备人,态度谦恭,同出家后完全一样;然而个个学生真心地怕他,真心地学习他,真心地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因为就人格讲,他的当教师不为名利,为当教师而当教师,用全副精力去当教师。就学问讲,他博学多能,其国文比国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历史比历史先生更高,其常识比博物先生更高,又是书法金石的专家,中国话剧的鼻祖。他不是只能教图画音乐,他是拿许多别的学问为背景而教他的图画音乐。夏丏尊先生曾经说:‘李先生的教师,是有后光的。’像佛菩萨那样有后光,怎不教人崇拜他呢?”
然而,1918年7月1日,李叔同先生在料理完了一应俗务之后,在散尽了所有之后,毅然跨出浙江第一师范的大门,决绝地弃俗皈佛了。
这天早晨,天刚蒙蒙亮。以往,这个时候浙一师校园都是静悄悄的;但这天校园里却异常地骚动了,师生们早早地就聚集在学校大门口。因为,让人敬重的李叔同先生今天一早就要出家当和尚去了。从此,浙一师再也没有那个慈父般温而厉的李先生了,再也没有那个大海一样渊博的李先生了。许多学生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李先生,慈蔼的李先生,难道你能忍心丢下你的一师不顾?难道你就忍心丢下你的这些弟子不管了?眼里不由自主地涌满了泪水。
李叔同先生出现了。他的身上依然穿着那套有些旧了的粗布衣服,他的脸上依然是那温而厉和微笑,他的眼里依然闪动着慈爱、坚毅和智慧的光芒,他的脚步依然轻健而落地有声。大家多想拉住他,挽留住他;但大家都知道李先生的脾气,谁都没有上前一步,谁都没有出一点声音。
李叔同走出学校的大门了。只有相处多年、情意深厚的校工闻玉,挑着他的小小的简单的行李卷,在他的后面匆匆地跟着走。
这天一大早,姜丹书早早地就起来了。他总想在老友离去之前说点什么,哪怕是什么都不说,只是拉一拉他的手。但姜丹书赶到叔同住处的时候,门开着,室内清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摊开着一幅字,边上是一枝折断的毛笔。那是叔同去年就应承下的姜母的墓志铭。姜丹书能想像得出叔同昨晚写字的情景,他静静地点亮蜡烛,静静地磨墨,静静地铺开宣纸,静静地凝聚心力于毫端,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起来。直到写完最后一笔,叔同站起身来,轻轻地抚摸着笔管,然后双手一用力。笔管应声而断,李叔同心里那一口憋闷得太久了的尘俗之气也似乎长长地呼了出来。哦,所有的俗务都完结了,从此可以抛却一切一心一意寻求心灵解脱之法了。
姜丹书清晰地记得两人就在前不久,还因为叔同的出家而有过一回对话。姜丹书问李叔同:“先生因为什么出家呢?”李叔同平静地说:“并不因为什么。”姜丹书又问道:“那么,先生你就忍心抛下亲人吗?”叔同依然平静地回答道:“世事人生本来就变化无常,打个比方,假如我得急病突然死了,我想不抛下亲人,但能够做得到吗?”
人去室空,斯人不留。姜丹书站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心里涌满了感动、牵挂和莫名的空落,好长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夏丏尊先生跟过来了。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心气早已相通,情意早已同于手足。一朝离去,而且这离去还与本人大有关系,情何以堪?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李叔同先生站住了。他知道,丏尊一定已经跟在身后了。夏丏尊也站住了。不必说话,只是那站下的一个示意,只是那相知相惜的一个目光、一点微笑,心里已经完全明了就相送到此结束吧。
李叔同先生又上路了。夏丏尊先生望着叔同的身影渐行渐远,眼里没来由的酸涩起来。
李叔同先生的学生丰子恺、叶天瑞、李增庸,远远地在先生的后面跟着走。昨天晚上,李叔同先生特意把这三个得意门生叫到一起话别。李叔同先生希望弟子们在自己离开后能够一如既往地勤苦学习、认真工作和诚实做人,希望弟子们把自己的出家看作是人生开始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和征程。弟子们一时很难理解和接受先生出家的事实,心里十分难受,却又找不到劝说先生的理由和话语。他们实在难以和李先生相舍弃,不管先生心意如何,他们都坚定地跟在那个身影后面,远远地不弃不离。
虎跑寺终于在望了。李叔同先生再次站下来。他从闻玉的手里接过行李卷,取出袈裟和草鞋快速地换上。这时,丰子恺、叶天瑞和李增庸他们跟上来了。他们有些吃惊地看着先生。李叔同先生示意大家回去,不必再相跟着了。
闻玉不知所措地望着已经变得陌生的李叔同先生,嗫嚅着说:“李先生……”
“闻居士,你看错了。已经没有李先生了。你们都请回吧。”
说罢,李叔同先生——不,弘一法师,挑起行李,向虎跑寺方向飞奔而去。
李叔同先生绝尘而去。在闻玉的眼里,在丰子恺的眼里,在叶天瑞的眼里,在李增庸的眼里,在夏丏尊的眼里,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师生的眼里,在世人的眼里,留下了一个高大的背影,一个闪光的背影,一个难以解析的背影,如梦如诗,亦真亦幻。从此,李叔同先生化作了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在李叔同的那些岁月里,可以说极尽殷红绚彩;而李叔同在弘一法师的那些时光里,已经完完全全是净土上的一枝白莲了。从李叔同先生到弘一法师,是一次新变,一次羽化,包含着无穷的意蕴,可以获得智慧,可以体味真善美,可以感悟大悲悯、大自在。
正因如此,面对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师的背影,人们总是会禁不住地要探求其中的因果。我们探求李叔同先生出家的原因,不能没有那些殷红绚彩的景象和过程;但是,我们更应该寻求先生皈佛的内因。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从极尽殷红绚彩到平淡寂静,始终有一颗白莲花一般的心在放射着光明,在透发着芬芳。繁华散尽,尘埃落定,那一片光明便在澄碧的天宇飞过,那一缕芬芳便在宁静的净土上掠过。
我们还是沿着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师的路向,去追寻那个真诚的善良的美好的背影,那个大悲悯大自在的背影吧。也许,法师的境界难以企及,心性不可探析;但是,我们可以向那境界去攀升,向那心性去靠近,只求近一些,再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