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尽寂寞,寂寞里便生出光明。守尽孤独,孤独里便汪满清凉。
你不停地行走,穿过烟尘弥漫的人世,穿过渺茫无际的山水,穿过幽邃广远的时空。大悲,大行,大愿,大智,你注定是那长路上的耿耿一灯,烛续过去,点亮现在,照彻未来。
戒是无上菩提树。树在寂寞的孤独的远地,树在你的心里;其实,你就是那修修的菩提一树。
1932年前的三四年时间里,弘一法师如一缕闲云,在浙东的宁波和绍兴一带飘游,不断地穿行于金仙寺、五磊寺和伏龙寺之间。
也许,心里的那一扇灵妙之门正在开启,弘一法师需要在行走里寻找那一个至佳的契机;也许,那一片山水,空茫,清淡,悠远,微微的忧郁,恰宜了弘一法师这一腔清凉的烟水。正是在浙东飘游期间,弘一法师的佛学思想体系日渐成熟,修学路向日渐明确。
1930年初秋,一身旧衲,几部梵典,弘一法师飘然云落宁波西北的金仙寺。与这样一位大德比邻而居,如此殊胜因缘,年轻的寺主亦幻法师自然求之不得,喜出望外。弘一法师一心研读《华严经疏钞》和《行事钞》,勤苦、凝定异常,让亦幻法师从心底里敬服。弘一法师常常用天津方言诵经。那声音字义分明,不高不低,不急不徐,却又慈和得让你心生喜悦,明净得让你无法拒绝。亦幻法师常常站立在弘一法师的门外,浸润在漫漫的诵经声里,任那声音一下一下地叩击着自己。一缕清风吹过,一片灵光升起,一阵妙香漫拂,一扇灵妙的门被突然打开,亦幻法师的心上一派慈和、光明、清凉。
时有静权法师来寺宣讲《地藏菩萨本愿经》,讲到母亲的种种劬劳,大恩实难报答,不由勾起弘一法师对亡母的怀想。想及母亲的种种不幸,想及母亲与自己的相依为命,想及母亲的过早弃养,心底里那一道最柔软的堤坝轰然倒塌,弘一法师忍不住当场失声痛哭,泪水滔滔。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定力如弘一法师,竟也如此动情伤心。回到住处,弘一法师不由自责破坏了静权法师的法席,写下蕅益大师格言置诸案头,以时时提醒自己:“内不见有我,则我无能;外不见有人,则人无过。一味痴呆,深自惭愧,劣智慢心,痛自悔改。庚午十月居金仙,侍静法师讲,听《地藏菩萨本愿经》,深自悲痛惭愧,誓改过自新,敬书灵峰法训,以铭座右。”
这就是弘一法师,至情至性,天真烂漫的弘一法师;行持端严,责己不贷的弘一法师。正是弘一法师的这一番听法哭泣,却感化了亦幻法师。从此,亦幻法师奉母以孝,并替亡师月祥上人去抚慰晚景极其凄凉的80老母。由此,也加深了亦幻法师对孝道的思考:“佛教本是以感化社会为责任,现代登座谈玄的大德,徒涉博览,落于宋儒汉学家空泛的窠臼,实是失却佛教本来面目,应当迅速地改变他们的作风。”
弘一法师大约未曾料到,自己所深深责备的行为,竟有这一番感化的缘分和功德。
法唯有传布,才会照亮心灵,度化济世,传法也就成了学法和得慧者的一种责任。法喜日益充满,法缘日益成熟,弘一法师便开始在自己的丈室设座,传授律学。讲授所用的教材,是弘一法师自己的著作《五戒相经笺要》,内容为三皈五戒,听者只限亦幻等5人。
雨雪霏霏,白湖风寒。这年冬天,弘一法师结束金仙寺讲律,依然归卧永嘉庆福寺。
转年春初,残雪依然在山,弘一法师在永嘉只停留了一个月,便云行白马湖畔的法界寺。这里香火稀少,山门清寂,正是用功修学的好去处。
没想到,一到法界寺,弘一法师便病疟不起,一会儿寒得如置冰窖,一会又热得如火炙烤。弘一法师唯以《普贤行愿品偈赞》为药,不停地诵念,最后“境界廓然,正不知有山河大地,有物我之感”,病疟竟然自行消退了。
此时,南山律祖道宣的《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经过3年的详阅订正,已经校点完毕。南山律宗,自北宋元照第五祖以后,便渐趋消沉,罕有人发心弘扬。南宋至清,七百余年,唐宋诸家律学撰述,悉皆散轶,其间虽有蕅益、见月诸师,但苦于兴无所依。迨至清末,从日本请回数百卷,又在续藏经中发现数百卷部分唐宋诸家律书,为恢复唐代古风提供了绝好的条件。
弘一法师觉得自己能见唐宋诸家律学,实在要比蕅益、见月等前代大师幸运得多。校订过程中,弘一法师渐渐对南山律宗有了新的认识。南山律依“四分律”而成,又稍有变化,适合中国出家人的根器,这也是中国千余年来独秉南山一宗的原因。弘一法师决心改变学律路向,放弃研习了10余年的有部律,宗归南山律。“四分律”由昙无德所传,距佛灭度时间最近,因之在律宗发展史上被称为旧律,其余律学派别则称为新律。因之,弘一法师说自己由“新律家”变为“旧律家”。
为了这一重要的转变,弘一法师在佛前庄重发愿:
时维辛未二月十五日,本师释迦牟尼如来涅槃日。弟子演音,敬于佛前发弘誓愿,愿从今日,尽未来际,誓舍身命,拥护弘扬“南山律宗”;愿以今生,尽此形寿,悉心竭诚,熟读穷研《南山疏钞》及《灵芝记》。精进不退,誓求贯通,编述《表记》,流传后代,冀以上报三宝深恩,下利华日僧众。弟子所修,一切功德,悉以回向,法界众生,同生极乐莲邦,速证无上正觉。
不久,便发生了安心头陀相邀赴西安祈福的事。
依然回归白马湖畔的法界寺,但白马湖那一汪清波已无法让弘一法师静得下心来。这年夏天,弘一法师再次来到金仙寺,发弘誓愿:
愿我及众生,无始以来所受众罪,尽得消灭。若一切众生所有定业,当受报者,我皆代受。遍微尘国,历诸恶道,经微尘劫,备尝众苦,欢喜忍受,终无厌悔。
此后,弘一法师潜心研修,行持精严,弘扬不倦,使南山律宗蔚成气象,终于成为中兴南山律宗的第十一代传人。
当初皈佛,正是为了破执解迷,超生脱死。如今,弘一法师终于豁然看清:世间万事万物皆由“一心世界”缘起,山河大地,美人香草,繁华富贵,原来不过是随缘而幻,幻生幻灭。明了世界的真相,持戒严修,广行方便,广怀慈悲,济世利生,那一颗心便会始终清凉、光明,终将完美人生,度脱生死,达到彼岸净土。
以华严为修学的至高境界、以南山戒律为行为规范、以儒道等为修学的辅助手段、以书法等诸艺为善巧方便、以趋向极乐净土为最终归果,构成了弘一法师完整的佛学思想和实践体系。
佛教自东汉之际,经由西域传入中土,便不断地经历现代化、世俗化和本土化的过程,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与时代社会相适应。流行于中国的佛教,已经包含着太多的儒、道和民间宗教的成分。
弘一法师生于一个大变局的时代,时代的动乱固然让人身心备受磨难,但变局的冲击却往往破除了思想的樊篱和禁锢,让人思维空前活跃和绝少因袭的负累。弘一法师既根植于中国文化的沃壤,又负笈东瀛,广泛接受异国文化的熏习,可以说学贯中西。弘一法师还是一个才情极高的艺术家,有着敏感的心灵、特异的性格和富于变化的情绪。所有这些,都让弘一法师的胸襟具有极大的包容性。俗世前身,弘一法师绝不是一个腐儒;皈佛之后,弘一法师也绝不是一个冥顽不灵的佛徒,虽然他是一个持戒极严的律宗大德。正因如此,弘一法师在读了基督徒谢颂羔写的《理想中人》一书后,盛赞那书对于劝人向善的有益。
“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长青。”弘一法师的佛学思想和修学实践,就是一段鲜活的生活;我们只能怀着一颗清凉的敬畏的心,贴近那生活,才能看得到那生活里的光风霁月,才能感受到那生活里的无上清凉、无边光明和无限慈悲。
白湖之夏,风光宜人。弘一法师在湖畔的金仙寺撷取蕅益大师《灵峰宗论》里的名言,辑成一册《寒笳集》。此时,弘一法师的另一部重要著作《华严经集联三百》,由弟子刘质平在上海影印出版。《华严经集联三百》耗费数年心血集成并书写,是弘一法师写经历程中的重要成果。马一浮给予极高的评价:
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落锋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尝谓华亭于书颇得禅悦,如读王右丞诗。今观大师书,精严净妙,乃似宣律师文字。盖大师深究律学,于南山、灵芝撰述,皆有阐明,内熏之自然流露,非具只眼,未足以知之也。
弘一法师的心意里,依然牵挂律学教育。正为选址之事决断不下,刚巧曾住金仙寺的栖莲法师出持五磊寺,委托弘一法师的弟子胡宅梵写信邀请弘一法师驻锡五磊。五磊寺离白湖不远,位于五磊山顶,远离尘嚣,环境清幽,又道场望重,正是一个理想的办学场所。栖莲法师和亦幻法师也有意在五磊寺兴办律学,请弘一法师主持经律。
弘一法师自然满心喜悦,与栖莲法师议定,在此讲律三年,传授南山律宗三大部,以成一期化业,使众生均沾法乐。弘一法师一边着手创办南山律学院,一边再次在佛前发弘扬南山律誓愿,并且自誓受菩萨戒:
我名演音,仰乞十方一切如来,已入大地诸菩萨众。我今欲于十方世界佛菩萨所誓受一切菩萨学处,誓受一切菩萨净戒,谓律仪戒,摄善法戒,饶益有情戒。如是学处,如是净戒,过去一切菩萨已具,未来一切菩萨当具,普于十方,现在一切菩萨今具。于是学处,于是净戒,过去一切菩萨已学,未来一切菩萨当学,普于十方,现在一切菩萨今学。
谁也没有想到,律学院还没有正式开办,弘一法师就因为办学募捐等事与栖莲法师意见不合。弘一法师觉得,唯有退身而出,才能使自己免受更大的伤害,同时也是表示坚持自己意见的决心。于是,弘一法师携着亲手所写“南山律学院”的招牌,移锡宁波白衣寺,旋即又往上海,然后再折返白衣寺。
其实,佛门也非净土。弘一法师心性太高,心地过于洁净,对人对事过于理想化,过于追求完美,在俗时终于造就他成为一代艺术大师,皈佛后终于造就他成为一代律宗传人;但理想与现实相距云泥,又使弘一常常受到极大的伤害,使他常常陷在寂寞、孤独、忧郁的境地里不能自拔。这一种伤害,是时,是人,更是受伤自己的心性。
不由想起弘一法师好友陈师曾乃弟陈寅恪的两句诗:“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弘一法师,陈寅恪,都是绝世才子,超越世俗不知凡几,便常常不能随顺时世,也便常常为世所不容,只能在寂寞里踽踽独行,只能孤独而忧郁地看夕阳一点一点地西沉。其实,寂寞、孤独和忧郁大约是一种才子病。而陈寅恪的这两句诗,也大约是所有才子的真实写照。
南山律学院的失败,弘一法师受伤至深。后来忆及这事,弘一法师自己回忆:
我从出家以来,对于佛教向来没有做过什么事情。这回使我能有弘律的因缘,心头委实是很佩欢喜的。不料第一次便受了这样的打击。一月未睡,精神上受了很大的不安,看经念佛,都是不能。照这情形看来,恐非静养一二年不可。虽然,从今以后,我的一切可以放下,而对于讲律之事,当复益进,尽形寿不退。
此后,弘一法师依然云飘浙东,虽在金仙寺和镇海伏龙寺轮流开席讲律,但终究因缘不具,难成弘律夙愿。
哪里有一片净土?种得下这一丛洁净的好花。哪里有一块蓝天?留得住这一缕洁白的闲云。弘一法师的目光,不由得越过浙东的山山水水,向南向南,望向一片清波荡漾的大海,望向一片四季花蕃土地,望向一片佛缘馥郁的净域。
1932年10月19日,弘一法师再一次踏上回归永嘉之路。弘一已经决定远行,也许这一去,今生不复能够回来。永嘉是弘一法师的第二故乡,庆福寺是弘一法师的第二常住,弘一法师不能不回来作远行的道别。
弘一法师出家14年来,有12个僧腊是在庆福寺度过。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刻印在弘一法师的心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弘一法师不能忘怀。尤其是寂山长老和因弘法师,更让弘一法师依依难舍。
那些天,弘一法师不停地挥毫写字。弘一法师要把自己对永嘉、对庆福寺、对寂山长老的深深感恩、无限眷念和美好祝福,留下来,留在自己的第二故乡,留在自己的第二常住。
不由想起寂山长老曾请自己写过的一副楹联,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与此老相见?弘一法师情不自禁地重新写下这副意味深长的楹联:“众缘散尽处,一念看来孤。”
因弘法师如今已经长大成材,做了庆福的住持,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他依然需要历练,需要不断地巩固道心,弘一法师觉得这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开示弟子了,于是语重心长地写道:“临行赠汝无多语,一句弥陀作大舟。”
弘一法师还为庆福寺写了一副《华严集联》:“入于真实境,照以智慧光。”
天气渐凉,雁字排空;落叶飞飞,永嘉缘尽。1932年11月26日,弘一法师乘船南下。缁素两界朋友们站在码头上,望着轮船渐行渐远,心上一派空茫。草积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
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