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都市快报》对公开检讨的事毫无反应。赵璧辉亲自打了好几次电话去催，总编郝平总是避而不接电话，接电话的副总编每次都说总编到外地开会去了，公开检讨的事，要等他回来才能定夺。赵璧辉被彻底激怒了，竟拍桌打凳，大发雷霆，扬言要报告省委，严肃处理。副总编笑笑说，如今是法制社会，一些重要的是非问题，可以通过司法的途径来解决，传统的行政命令恐怕行不通了。
“这么说来，你们是目无领导，坚持错误，顽抗到底喽！好——吧！”赵璧辉“嘭”的一声拍断了电话。
只隔了两天，《都市快报》总编郝平和首席记者伊露便分别收到了江城市中级法院送来的传票。他们被指控“利用新闻报道制造事端，造谣中伤向国庆60周年献礼、向希望工程捐助的女画家高明珠，使该女画家身心受到严重伤害”，“原告女画家高明珠要求被告在《都市快报》上作公开检讨，向原告赔礼道歉，并赔偿原告精神损失人民币十万元”。
在这同时，江枫也收到了同样的传票。他的罪名是“伙同《都市快报》记者伊露利用新闻报道造谣中伤”云云。他同样必须在《都市快报》上作检讨和赔礼道歉，但没有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看来，赵璧辉看在老同学面上，还是注意分寸，有所区别的。
发出传票后的第二天下午，江城市中级法院就派人上门做调解工作来了。两个调解员，一男一女，都是刚从政法大学毕业的研究生，正在实习期。他们先到报社，找到了正在开会的总编郝平，连茶也不喝，就展开一张纸念起来：“尊敬的都市快报总编辑郝平同志：关于原告高明珠女士起诉贵报‘制造事端，利用新闻报道造谣中伤’一案，倘若你们愿意接受调解，则请你们近日在贵报上作出公开检讨，为原告挽回影响，原告高明珠表示愿意放弃对其精神损失的赔偿。”郝平很客气地请他们坐下喝茶，他们说，他们在学校读书时就听到社会上流传的顺口溜，一再告诫自己不能随便吃原告和被告的东西，否则就有“吃了被告吃原告”的嫌疑。郝平心里想笑，但想到自已大学毕业后刚到报社工作，也是这么谨小慎微，连沙发也不敢坐，要坐也只敢坐半个屁股，便不好意思再笑了。他本来想直截了当说拒绝调解，犹豫了好一会才说，让我们商量一下，再打电话告诉你们好吗。两名调解员又要找伊露，伊露正在外面采访。打通了她的手机，伊露也不问总编郝平是什么态度，便格崩溜脆地回答说：“我不接受调解！”
江枫是最后一个接待这两名调解员的。调解员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做报社总编和伊露的工作，促成调解成功，帮助高明珠挽回影响，原告表示可以不追究他的责任，也就是不必做公开检讨。江枫问对方为这场诉讼已做了哪些工作，调解员说，原告已聘请了江城市最有名的律师，还请了两名精通油画的教授为其创作的油画作出权威性的鉴定。江枫笑道：“那太好了！我是搞社会学的，我正想通过参与这场官司更深入地了解社会。感谢原告给我提供了这个极好的机会！”两名调解员悻悻地走了。
跟高明珠打官司的事，白鸥直到开庭前三天才知道。最近，她一直在为气候变化的电视讲座做准备，上网、看书、查资料，向资深气象专家请教，征求气象爱好者的意见，忙得不亦乐乎，江枫实在不好意思惊动她。现在，开庭在即，他不能对她隐瞒下去了。那天下班后，当知道了此事的真相，白鸥又是高兴，又是生气。她在江枫的胸膛上像擂鼓一般，一连捶了好多拳，责问他何以不早一点告诉她，好让她早一点高兴高兴。
“这个狐狸精，俺知道她的尾巴迟早会露出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一回，咱们无论如何不能饶过她了！”她放下手头的资料，竟然一个人叫了辆出租车，兴冲冲地跑到展览中心去看画展。看过画展，天已昏黑，她顾不得吃晚饭，又来到江枫家里，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刚才俺已经去看过那狐狸精的画展了，她的弄虚作假，连俺这个对油画一窍不通的人都看出来了 ！天底下真有这种不要脸的人！再过两天就要开庭，虽说真理在俺们手里，可那狐狸精有权有势，鬼点子多着呢，事到临头，她不会不耍手段，俺们若是麻痹大意，不好好合计合计，说不定要吃她的亏呢！”
“依你看，咱们该怎么办？”江枫见她热情如此高涨，说话又句句在理，不由得悚然憬悟，忙笑着问她。
“俺思来想去，钟少春是张王牌，这张牌在谁手里，谁就赢。可狐狸精并不知道这张王牌已经落在俺们手里了，要是她知道了这个底，她还敢胡搅蛮缠，跟俺们打官司吗？但是，既然她做了这桩丑事，她必定心虚胆怯，在开庭前非要找钟少春不可。这样，这个钟少春就愈加金贵了。俺们要打赢这一仗，就得在钟少春身上做文章。你看俺说得对不对？”
“说得对，说得对！”江枫连连点头，“看来你不光有灵气，有头脑，还是个神机妙算的诸葛亮呢！这事没有你参加还真不行！”
“你别老给俺戴高帽子好不好？”白鸥正儿八经说道，“俺思量，明天就得把有关的人都请来，大伙碰个头，好好商量一下。”
“那好，我听你的！”
晚上，白鸥兴奋得几乎一夜都没好好合眼，她心里一直在盘算如何打赢这一仗，让自己好好出一口恶气。翌日又到了双休日，她天不亮就起了床，到菜场去买了不少菜。她要把同这个案子有关的人都请来，像过节一样，热热闹闹地在她家里聚一聚，将出庭的事商量得妥妥帖帖。吃过早饭，她就来到江枫家里，跟江枫一起，用座机和手机，分头给郝平、伊露、钟少春、童丽娜、孔祥炫打电话，约他们晚上务必到她家里聚会。郝平晚上要值班，来不了，就让伊露做代表。钟少春、童丽娜和孔祥炫刚从阜阳回来，接到白鸥的邀请电话，都高兴极了。
一吃过午饭，江枫就忙着帮白鸥收拾屋子，整治菜肴。这是他俩在一起头一回请客，两个人配合默契，俨然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下午四点钟光景，童丽娜和钟少春就双双上门来了。钟少春拎了个花枝招展的大花篮，童丽娜怀里抱着个天鹅绒做的大熊猫。一进门，童丽娜便扑上前来，放下熊猫，与白鸥抱在一起，整个客厅顷刻充满了她的欢声笑语。显而易见，她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望着她身后的钟少春，她容光焕发的脸上，处处溢满了欢笑，眼角眉梢，无不不流露出绵绵情爱。钟少春呢，正如孔祥炫所说的，也换了个人。他新理了头发，原来胡子巴拉的脸颊刮得干干净净；上身穿一件梦得娇的崭新的体恤衫，下面也是名牌的裤子和皮鞋：通体上下，焕然一新。不用说，这一切全是童丽娜给他做的包装。
“缘分，真是天大的缘分！”白鸥抓住了童丽娜的手，望着钟少春笑道，“这缘分不到，你急死了也没用；这缘分一到，他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谁说不是呢！他就是老天爷给俺送来的无价之宝！”童丽娜喜滋滋的瞧着钟少春。
“我也要向你祝贺呢！”江枫握住了钟少春的手说，“比起一个月前，你的精神面貌，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自己也这么想，坏女人把男人送进地狱，好女人却把男人送上天堂。”钟少春无限感慨地说，“这半年来，两个女人给了我两个世界。要不是找到小童，我肯定还在苦海中沉沦！真的，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小童这样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小童这样，让文化人看到自己的价值！真正爱文化人的，恰恰是小童这样的人！”
“哎呀小钟，你说得太好了！”白鸥拍着手，接口说，“女人和男人都一样，坏男人把女人从天堂送进地狱，好男人却把女人从地狱送上天堂！赵璧辉和高明珠这对狗男女，差一点把你和俺都毁了。俺幸亏碰到了江枫；你呢，幸亏找到了小童！今天请你们来，就是要商量怎样来对付这对狗男女！”
“前天，小孔专程跑到阜阳，把有关的情况都说了。听到你们的召唤，我们这就早早赶回来了。”钟少春望着江枫，诚挚地说，“我和小童商量好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出庭说明事实真相。痛定思痛，高明珠害得我好惨！我想，这一回，是到了拯救自己灵魂的时候了！”
“有什么样的爹妈，就有什么样的儿女。高明珠他爹妈，还有她公婆，全不是好东西！”童丽娜说，“俺这里可有一本账呢。等打完了这场官司，再慢慢跟他们算账！”
两对情侣，越聊越投合，越聊越亲昵。少顷，伊露也来了，她显得有些疲惫，但神情却很舒畅。喝了满满一大杯白鸥泡上的茉莉花香茶，她长长地吁了口气，从沙发里站起来笑道：“这两天，我总算把高部长办书法展览的底细摸清楚了。从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他前后一共办了三次书展，出了三本书。他通过组织系统这个渠道，从省市到乡镇，直到街办小区，搞层层摊派，总共销出印有他的书法作品的图书十一万册，每册至少三十块钱，总收入超过了三百万，纯利润不下于二百万！去年，他拿出十五万元捐给四川地震灾区，却对外宣传说，他捐了五十万元。这一回，他干脆把历年的捐款吹成了‘百万之钜’！据反映，目前，他跟他的在山西当官的亲家正在联手倒卖煤炭。谁也不清楚，一旦深挖下去，他们的问题有多严重！现在的这场官司，只是咱们跟他们斗争的一个序幕。郝总因为太忙，不能亲自来，但他一再叮嘱我，一定要同大家好好商量，把这一仗打好！”
“太好了！”白鸥的神情显得特别激动，见伊露口渴，她又泡了杯茶，端到伊露面前，“来，俺再敬你一杯！像你这样的名记者，就是跟别的人不一样！”
“是不是在开饭之前咱们先商量起来？”江枫笑着坐到沙发上，对伊露说。
“好啊，江老师，我想听听你的高见。”伊露放下茶杯，笑道。
“我想先向大家讲一讲自己的思路。关于高明珠冒用别人作品办个人展览的事，我一开始就认为是一起十分典型的学术腐败案例，起码得向组织举报。现在仔细想想，这样做未免太保守了，我们完全应该面向社会，予以揭露。既然其中的内幕已经被我们掌握，如何揭露，我曾设想过好几种方案：其中之一就是在报上公开揭露，一下子将证据摊开来。但是，这一做法，高明珠肯定接受不了，弄得不好，她很可能会丧失理智，利用她的权势，做出疯狂的举动，甚至危及证人钟少春的人身安全。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我在《都市快报》发稿前夕，与伊露仔细斟酌，决定先留点余地，用参观者的意见来旁敲侧击。想不到高明珠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利用父亲和丈夫的权势，采取行政手段勒令我们在报上作公开检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不得不采取另一种方案，就是走司法之路。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开庭之前，按法律程序，必须向法庭提供证据，原告和被告也要交换证据，倘若我们的证据一旦暴露，高明珠那边势必会很快撤诉，其后果必然是利用其权势对证人疯狂进行报复。到头来，不但正义难以伸张，证人反而要吃大亏。为今之计，咱们既要打赢官司，伸张正义，又要充分地保护证人的安全，怎么办？我看应该采取必要的计谋和策略。我的意见是，小钟不要以证人的身份出场。到底怎么出场，咱们要好好商量。”
“这个还不好办？只要把媒体抓住就行了！”白鸥接口说，“开庭时，小钟先在旁听席上找个隐蔽的角落隐藏下来，到了节骨眼上，就自告奋勇，说明真相。到时候，那儿的记者多得很，记者们一介入，法官要拦也拦不住哇！至于话怎么说，要带些什么证据，小钟是个聪明人，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办，不用俺们操心。”
“这倒是个好主意！”伊露颔首笑道。
“俺现在想的是另一个更重要的计策！”听到自己的主意得到了赞许，白鸥分外高兴，忙又说道，“大伙想一想，那狐狸精为什么敢同俺们胡来？除了她有权有势外，就是她始终以为她做的丑事只有她和小钟两个人知道；而小钟呢，妹妹有大病，要靠她给钱治病，因此她认为把小钟打死了也不会出卖她。但是情况的发展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咱们这边，不管她怎么威胁恐吓都不怕，非但不肯公开检讨，还要跟他打官司。这种情况不能不引起她的疑心：万一小钟落到了咱们手里，怎么办？因此，俺估量她在开庭前非找小钟不可。”
白鸥做了上面的分析，活泼流转的大眼神气活现地扫视着每一个人。只听得屋里一片应和：“说得对，说得对！”
“那你们看，我要不要跟她见面？”钟少春忙问。
“昨晚，俺睡不着，躺在床上想了半夜，俺看，这个面可不能见！”白鸥说，“一见面，她肯定要同你订攻守同盟，你是答应好呢，还是不答应好？你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若要找你，你就告诉她，你马上要去外地写生，要好多天呢，有事等你回来商量。说过了这话，你就跟小童一起，到外地去溜他几天。说不定那狐狸精在开庭前还会给你打电话，发信息，看你是不是真的去了外地。”
“哎呀白鸥，真看不出，你如今成了个‘智多星’啦！”童丽娜惊叹道。
“你哪里知道，那狐狸精把俺害得多苦！她弄虚作假，欺骗大众，本来就罪孽深重，如今被人识破了，还借着权势，欺负好人，这就更罪大恶极！对这种人，俺们就是不能手软！”白鸥对童丽娜笑笑，继续说道，“在开庭前，你们一定得连夜赶回来，可不能耽误出庭。俺想，咱们这么做，那狐狸精肯定会受迷惑，以为小钟根本不知道这场官司；在法庭上，她一定会表演得非常充分。到那时看吧，她跳得越高，就摔得越重，输得越惨！”
“哈哈哈哈！”白鸥的话激起了满屋子笑声。
“啊哈，你真是愈来愈有出息了！”江枫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