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容既然答应了苏遮将苏暮安全带去人国,就必定会遵守诺言,苏暮被朝容抛弃之后,已是等死的状态。
他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口中念念有词:临死之前才得知自己是个天才,晚了点吧。
天妒英才,故英年早逝,的确有些道理。
但他跟天才真的有关系吗?
耳边疾风依旧,说明他依然在高速运动,只是为何着陆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要晚太多。
他睁开了眼睛,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待会也好死的明白些。
夜已至深,低头是黑色,好在抬头见明月。
月亮比他在孤峰上看到的小了些,但依然很大,应该与家里煮粥用的大锅不相上下。
人间比喻面盆大小的月亮已是夸张,他不在人间,所以他的比喻并不夸张。
因为他离月亮很近,他没有坠落,还在天上。他在向前飞,前面没有玫瑰,是条大江。
带着苏暮继续前行的是那条束带。束带只是一条普通的锦布,自然是不会飞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束带上残存了朝容的法力。
法力不需太多,能平安将苏暮带入人国即可。
过了吾迈江就是大周,大周便是人国。
吾迈江作为人魔两地的接壤处,互相之间的商贸交易都在此处完成,人魔来往更是络绎不绝。
正常情况下,没有渡船,如何来往。
因此吾迈江边的船家是非常多的,偶有一两个夜晚睡不着觉,闲来无事坐在船头伤春悲秋的并不稀奇。
伤春者饮酒,悲秋者望月,对月独酌正酣,醉眼朦胧之际,看到星空有人扯着飘带飞过自然也不稀奇。
船家靠什么吃活?当然是靠渡客!若人人都如星空那人一般飞过去,那他们吃什么呢。凉风有信,但不好吃。
“鸟人,会飞了不起啊。”最先发现苏暮的船家冲着他叫嚷道。
声音小了,苏暮是听不到的。
苏暮听到了,其余船家也就听到了,于是江面沸腾了。
“明日一定要禀报郡守大人,这是本月第十个横飞过江的了,要知道今天才是初三,修道的欺负我们穷苦人家啊!”
“儿子,快把爹给你做的弹弓拿出来,射他丫的。”
“咦,她飞的好慢啊,该不会是真元耗尽了吧,待会若是支撑不住掉到江里大家都不许救她。”
“嘿嘿,那要看她长的漂不漂亮了。”
“屁的好不好看,那是个男的好吧。”
“啊!”有人惊叫。
“变态啊,一个大男人披什么飘带。”
“儿子,快回去,这人射不得。”
“快快,大家都进船舱,这年头谁都能惹,唯独变态惹不得。”
随着最后这道声音的息落,江面上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火被吹灭,不多时,夜晚独有的静谧又回来了。
苏暮回头望着漆黑一片的江面,心中好生委屈。
一条大江的能力有限,它能将两个不同的种族分离开来,却无法隔离绵延的地貌。
巨野郡是大周的边境,也是靠离魔域最近的郡城,地势偏高,气温偏寒,人类远不如魔人耐寒,哪怕到了春天,大街上仍随处可见穿着厚重皮氅的路人。
束带在法力消失的最后那刻,不忘带着苏暮徐徐降落,美中不足的是降落地点是随机选定,由不得苏暮控制。
张乞怜裹着他的破烂棉衣熟睡正酣,哪怕头顶响起的巨大撕裂声也没惊走他在梦中捧着的肥硕鸡腿,直到有道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施加在他的身上。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污秽的地面,有着说不出的心酸。
想来黄昏时在客栈门口苦苦哀求来的半个馒头外加两碟酸菜,全部都吐出来了。他还指望着靠肚中的这两样残存度过接下来的两个夜晚呢。
暂且不谈身体上的疼痛,对于向来尊崇浪费食物就是浪费生命为第一原则的张乞怜来说,发生这等祸事,他能有好脾气?
“唉哟,砸死我了,你谁啊,大半夜发什么疯,有病呐!”张乞怜伸手里抓住一个破碗,冲着那人问道。
那人若是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不用怀疑,他一定会让那人知道碗虽破,但打在脑袋上也是会起包的。
苏暮就是那人。
他正骑在张乞怜的身上,姿势很是不雅:“我明明提醒过你快些躲开,你不听我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张乞怜眼睛瞪的滚圆,眼角已有裂开的趋势,可见他的愤怒。
“你闪开。”他说。
“嗯?”苏暮闪身坐到空地,下意识问了一声。
嘭,响声有点沉闷,证明这一击砸的很是实在。苏暮捂着额角哀嚎不已。
“头是挺硬的。”张乞怜低头看着地上已成两半的碎碗,由衷的称赞道。
“我可不是故意落在你身上,你这人怎像个娘们,眦呲必报的,忒不大度。”苏暮摸着紧接着冒出来的大包,对张乞怜进行着严厉的谴责。
张乞怜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我提醒你闪开了。”
苏暮一时呆愣住了,反复品味着张乞怜话中的意味。
“是不是觉得好没道理?”张乞怜问他。
苏暮发自内心的点了点头。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苏暮站起身来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
张乞怜看着他挺拔的身体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
皎月无私将光华敷在苏暮的脸上,张乞怜凑此机会借着月光仔细打量苏暮。
两人年纪大致相仿,身条发育也相差不大,不过长相的话…一个生的棱角分明,美玉无瑕,另一个灰头土脸,不上台面,稍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忍心拿他俩互相比较。
张乞怜也不自怨自艾,想着空有一副臭皮囊,蒙着一颗猪油心的大有人在,世人皆知花见笑的长相可谓鬼见愁,可妨碍她开宗立派成就无上权贵了吗?妨碍她的爱慕者多到从林记茶庄排到和田酒楼了吗?没有。
话说回来,自己长这样,妨碍与人交友了吗?妨碍敲门要饭了吗?
咳咳…张乞怜思及到此,想到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脸在霎间羞的火红。
他不得不承认,好像,大概,或许,是有些妨碍的。
恼羞成怒不过如此,张乞怜扬嘴气呼呼的说道:“还好意思说我娘们,恨不自知自己长得比娘们还娘们。”
苏暮是谁?苏遮的儿子。苏遮是谁?无赖中他称第二,没有敢称第一的无赖至尊。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无赖的儿子跟着无赖久了,耳目共染,多少能会点无赖的本事。
“如果你坚持这样说的话,我只有如此才能证明清白了。”苏暮解裤子的时候并没觉着他的行为有多无赖。
当他看到张乞怜不知何时攥在手中的半个瓷碗时才发觉不对,又悄悄将手缩了回去。
开什么玩笑,那断口泛着寒光,看起来可是比刀刃还要锋利。
张乞怜眼看着苏暮老实下来,确定他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之后,静下心来思量他感觉到的奇怪到底是在何处。
周遭的破落庙宇多达三十座,似乎很多,可惜与方圆五十里内的乞儿比起来就有些不够看了,乞儿也有帮派,帮派与帮派之间常发生关乎地盘的冲突,世间人物千千万,就数对未来没有憧憬的人最善争勇斗狠。
亡命徒打斗时,不见血决不痛快,为了争抢一间破庙丢掉数十条人命的混账事在乞丐们之间也不罕见。
张乞怜是外地来的,在巨野郡是名副其实的新人,也曾有些帮派的头目对他表示青睐,有招揽他的意思,不过都被他拒绝了。
拒绝就代表着敬酒不吃吃罚酒,为此他受了不少的排挤,乞讨的范围都已十分有限,更别提痴心妄想要住进破庙中去了。
在寒冷的巨野郡摆出天为被,地为床的逍遥作派是要付出代价的,最初的几个夜晚,张乞怜都在瑟瑟发抖中度过,布庄的张裁缝瞧他可怜,雇他为布庄挑了一天的染色水,事后赠予他麻布半匹。
麻布做出的衣服叫做麻衣,麻衣做的再是规整,针孔也还是稀疏的,质地更是糙手,故最是廉价,张乞怜有衣服穿已经非常满足,攒点手工钱给自己做套新的麻衣,这等奢侈的行为,他是连想都没敢想过。
蔽体方可御寒,而蔽体的方法有很多种,不是非要穿在身上才行,罩在身外也是个办法,张乞怜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他偷摸溜进刘老头的青竹林,择了几颗细竹,劈成薄片,将麻布撑起来做成帐篷住了进去。
自此他就算有家了,帐篷内就是独属他的天地,在这片天地内他过的踏实,睡的香甜。
麻布不多,帐篷内的空间有限,以他的身高想要站起来根本不可能。
但是苏暮站起来了,不止站起来,月光还洒在了他的脸上,这就是奇怪所在。
张乞怜看着棚顶的夸张大洞,第一时间不是生气,而是想着怎么才能修补好。
办法确实被他想到了,与此同时,他还想桶了一个道理:就算修补的再好,也不能掩盖它烂了的事实。
“你在逼我和你拼命。”他面如寒霜的说道。
“放屁又不是我能控制住的,何况这屁也不算多臭,为此就要同我拼命?我奉劝你一句,命是自己的,珍贵的紧,不要拿我的屁和你的命相提并论。”苏暮担心张乞怜有轻生的年头,衷心的劝慰他道。
张乞怜猛翻白眼,才知道那道熏人的臭气从何而来。总算见识到了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是什么样子,他此刻只想把苏暮掐死。
“你从天上掉下来的?”
苏暮点头。
“神仙?”
苏暮慌忙摇头。
“妖怪?”
苏暮接着摇头。
“修士?”
苏暮继续摇头。
“那么说,你就是一普通人?”
苏暮点头。
然后苏暮被按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