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璃将两位老人的骨灰合葬在了一起。
他是他们的儿子，他们将丧子之后的母爱和父爱，全给了他。
段子璃再一次在墓碑前长久地跪着，不说话，没有一滴的眼泪，没有一丝的表情。
他的整个世界，轰然崩塌。
周小蝶远远地站着，她开始担心段子璃，哪怕他哭一声，或者用拳头狠狠地砸向墓碑，可他没有，他像个木头人，麻木的。
她看着墓碑上两位老人黑白的照片，照片四周青松苍柏的图腾，她记得那一天她也是这样长久地立在天诺的的墓碑前，久久地看着他的名字嵌在冰冷的石头里，她用手指划过那些凹纹，指端触碰之处，不寒自凉。
哀莫大于心死。
她上前扶着段子璃的肩膀，可她拽不起他，他像一尊石头伫立在那儿，冷冰冰的石头。
他是麻木的。
她仿佛能感受到他的心境，生离死别，没有经历过的人，感受不到那种活活剖心的痛。
“子璃，”她轻声呼唤着他，她知道他此刻需要温暖，她将他的头深埋进自己怀里，抚着他浅浅的发。
她想安慰他，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她记得他无数次地带着迷途的自己回家，而这一次，轮到她了。
他在她的怀里无声地哭泣着，他从不曾想过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他需要他们，没有了他们，他是孤单的。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遗弃在路边的小孩，他找不到方向，他觉得寒风四起，那股寒，从脚底一直到凉到骨髓里。
小冬过来帮忙扶起段子璃，这个半大的孩子，眼睛肿得像个成熟的桃子。
周小蝶踏进了那一幢古老陈旧的院子，院子里的着齐整的草坪，沿着墙角，一溜儿的蔷薇花，开满整个墙头。
小冬扶着段子璃，在进厅的台阶处重重地摔了下去，殷红的血，从小冬的手掌渗了出来。
“我来，你去医院包扎一下，”周小蝶惊呼着上前，扶段子璃在沙发上坐下，取了手提袋里的纸巾擦拭着小冬的伤口。
“小蝶，”段子璃将脸深埋进手中，声音带着干涩和沙哑。
周小蝶应着，对小冬歉意地点点头，她看着小冬推开院门上车离去，才转身走向了段子璃，他的身体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要不要喝水，”她蹲下身，用手指掰着他的手，她看不到他的脸。
可瞬间，他松开的手紧紧地搂住了她，他的下颌就搁在她的肩膀上，他的鼻息就喷在后脖颈处，“就一下，一下就好。”
她半蹲着，这个姿势很难受，她觉得右脚有着麻木感，可她动弹不了，段子璃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她狠狠地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周小蝶突然想起那两帧狠狠嵌进墓碑的黑白照片。
“别离开我，他们就像我的父母，而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他的声音依旧有着沙哑。
“我不离开，我给你倒水，”周小蝶保持着不动，她希望他能松开她。
他松开了她，他的脸上，泪痕犹在。
周小蝶在墙边找到了灯的开关，水晶吊灯在瞬间照亮整个屋子，暗红的橱柜角柜上雕着牡丹富贵的镂空花纹，抽斗处嵌着一枚枚泛着铜光的钱币，她在厅角的小几上找到了一盘倒扣着的茶杯，青花瓷的图案。
他默默地看着她寻找着一切，他不说话，他想着，自己找到的，总比别人告诉的，要记得牢，他希望以后，这个老宅子，会让她有熟悉感。
更何况，他喜欢看着她的身影像只蝴蝶一样在房子里穿梭着，他记得小时候常常坐在刚刚下班的父亲的腿上，缠着父亲讲故事，而父亲常常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他，眼睛却随着母亲在屋子里飘移，从厅堂到内厅、从内厅到厨房，再从厨房到前院，再从前院到厅堂……
他突然明白了那个时候父亲的心境。
朝朝暮暮，分分秒秒，便是一生。
“好点了没？”一杯温热的茶呈现在眼前，淡淡的雾气。
“这里，你一个人住？”她在他接过水杯后，递上一个湿润的毛巾，他大口大口地喝完水，将脸埋进毛巾里，点了点头。
“你的茶叶好多，我随便拿了一罐，泡得浓了点，”她将他的茶杯续上，轻轻地放在暗红色的小几上。
那是香妃苦丁茶，有着茶特有的清香，却也有着沁肺的清苦。
可喉间的回甘，却是淡淡的甜。
“谢谢你，”段子璃从毛巾里抬起头来，长长地深呼吸一口。
“怎么这么客气，那个时候，你也常常送我回家，”周小蝶淡然地一笑，靠西南角的墙上，挂着一帧巨幅的黑白照片，一个穿白纱裙的女子，轻掀着面上的纱，莞尔一笑，倾城。
“我母亲，生前唯一的照片，是江月女校最美的学生，”段子璃顺着周小蝶的眼光看去，那是母亲，记忆里，温柔美丽的母亲。
“对不起，”周小蝶回过头来，段子璃的唇角有着一抹无奈的笑意。
“没关系，很多年了，那个时候，子眸只有五岁，天天抱着我喊着要妈妈，那一年，我也才刚刚懂事，才明白什么叫死亡，什么叫生离死别，可现实就让我面临了我最恐惧的东西，那一年夏天的雨特别大。”
段子璃走到那帧照片前，那帧照片泛着陈旧岁月留下的淡淡的黄一抹黄，“母亲得的是癌，那个时候已经是中晚期了，住在医院里大把大把地掉着头发，于是父亲将家里所有的镜子都摔得粉碎，这个镜框，是当年唯一没有舍得摔碎的带玻璃的东西。”
段子璃的手轻抚上镜框，转身看向跟随而来的周小蝶，“后来父亲便一直酗酒，经常喝得烂醉，醉了就把自己关在他和母亲的房间里哭，哭着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再继续去上班，给我和子眸挣学费，可却在多年后却从自己设计建造的房子上失足掉了下来……”
“所以这一幢宅子，记载了你所有的回忆，”周小蝶打断了他的话，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个世界上最缺少爱的孩子，可今天才知道，她至少还有一个完整的家，至少还有一个一直爱着她的妈妈。
她是幸运的，她突然开始心疼眼前这个男人，他在稀缺的爱里长大，他迫切地需要温暖，可这种温暖，她有能力给他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