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床边的黑棺材马上就要渡我到另个世界去了,去找我早死的女人和儿子们。我看到了另个阴森的世界开启了大门,那是阴曹地府的大门,鬼差拿着链索来捉拿我的魂魄了。
我等候的不耐烦了,鬼差快来把我的魂魄带走吧。刘文敏、大狗、二狗,你们出来迎接我吧,程月凡你也得出来迎接我,程山你这小子哪去了,还怕我打你,程月凡你带着他来迎接我吧,我对不起他,我的儿!刘文敏、程月凡、程国光、大狗、二狗,我看到你们了,就是没有看到程山。程山,我的儿,你还生爷的气,你怎么不出来见爷。
草屋外的妖风刮了三天三夜,鬼差的链索套在我的脖子上,忽然又松开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差对我说,再给你几天的阳寿,让你的儿子程山来看你,看完后你必须跟着我们到阎王殿报到。
程山来了,程山真得回来了!程月凡、刘文敏我们的儿子来看我了。程月凡程月凡程月凡,程月凡啊,你的命比刘文敏还苦……
那年冬天,我穿着木头底芦苇绑做的木屐去了十里外的铁矿家属宿舍,偷偷地去卖红薯。我是背着粪箕子,红薯们就像是出嫁的大闺女红着脸儿,坐在麦草围成的花轿里。
快到铁矿的时候,我就远远地看见了铁矿大门高挂的红旗和灯笼,灯笼在西北风里摇晃,红旗在西北风里哗啦啦地响着。进了铁矿,才知道是新年了,那是五八年的新年,俺小李庄人叫阳历年,农村不兴过阳历年。
我进了铁矿家属宿舍,才知道工人们下了班边忙碌着做饭、洗衣服,边听喇叭,喇叭说出了党中央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声音。在家里的大多数是女人们,是一群落后分子,是做买卖的好时机。
我来的时候还戴着狗皮帽子,看着丑,戴着暖和,走了十来里地,浑身热火,狗皮帽子也戴不住了,摘下掖在棉袄里。
每天下午至傍晚,都有到家属宿舍偷卖东西的人,不敢吆喝,就在门前走动,就会有妇女招呼,然后进行交易,东西换东西。这是投机倒把。
我就是投机倒把。用红薯、高粱、小米换工人的布票,拿到乡下,再用布票换红薯、高粱、小米。我用四块小的或二块大的红薯就能换一尺布票,再拿到乡下,一尺布票就能换五六块小红薯或者三块大个的红薯。就这来回一折腾,我的利润就来了。
嘿,投机倒把就是有利可图,还能勾引工人阶级的女人,我就是在投机倒把的时候,勾引的程月凡,一个国家三级工。
去的次数多了,叫大娘大嫂的那些女人跟我熟悉了就套近乎,她们暗中鼓动我投机倒把,把乡下的好东西倒把到铁矿来。
一个说,小李子,下回来别再背些红薯了,要多带些杂粮来。
另一个说,小李子,下回给我捎些芝麻来,你捎来我给你介绍对象。
另另一个说,小李子,下回给我捎些豆子来,你捎来我让你睡八级工的女人。
我听了脸就红,红得就像是新婚之夜蜡烛照亮了刚解开怀的俺媳妇刘文敏的脸蛋蛋。我已经结婚有孩子了,我不说我家里有妻小,我就充当庄户刁。我不吱声,她们以为我真是一个须青的小青年。我知道这些工人宿舍的女人骚,动不动就是松裤腰。那个向我要高粱的胡大嫂就是一个胡来的主,她几次把我往她家里拽,她还摸过我裤裆里的老雀蛋,她说,小李子你真是个须青的小青年。我的老雀蛋当时没醒,在我回家的路上醒了,醒了就变成了钢蛋蛋。我还听铁矿上的妇女抱怨,能够像我这样硬起来的男人确实不多,除非那些不出力的干部。那时干部也贪污,干部就是贪污的。
当初,我到职工宿舍投机倒把时没在乎程月凡,背着粪箕子从她门前经常经过,也见过她,只是当时还不知道她叫程月凡。没有跟她交换东西之前,我感觉她是个觉悟性很高的人,不像那些女人跟我这个贩子参合在一起。
我卖东西义气,认为不赊本就行,也不喜欢过分地讨价还价。我背着粪箕子进了家属宿舍的平房区像做贼一样猥琐着行走,身后就有女人们喊我的名字小李子,然后她们团团围住。人多乱嚷,我害怕,万一有一个觉悟高的报告呢?投机倒把是犯法的事。她们不管我的感受,听到了有人叫小李子,买的不买的都挤着,伸头扒我的粪箕子看。我就袖着手,看着他们,怕她们偷我的东西。女人们喜欢伸手,掂量着我从乡下贩来的好东西,一捧芝麻,二斤豆子,三碗高粱。女人们把手伸进粮食里,抓起来放在手心里看成色。人和粮食就是这样的亲,特别是这些懂得生活的女人。买的不买的都要抓起粮食要尝尝,我就卖乖,说不买了不买了,你们要是每人尝一下,芝麻就尝完了。
是呀是呀,你们都尝了,人家小李子还卖吧,胡发云你个逼,你还真尝呢?
胡嫂就嘿嘿地笑说,我只尝了一舌尖,谁要多尝一下就让小李子日 。
我快乐地和那些女人们讲着价,想着一捧芝麻二斤豆子三碗高粱能挣多少,你们再尝,我还是挣了,我心里美滋滋地暗骂,你们这群憨逼,都让我给操了!
交易在女人们的吵嚷中完成,杂粮每次先出手,剩下的是红薯。我把换来的粮票布票卷在一起掖在狗皮毛子里,兴高采烈地背着粪箕子再去卖红薯。
我一高兴就放松了警惕,也吆喝两声,卖红薯,红薯卖!
走到程月凡门口时,她正站在平房门口端着碗吃饭,用眼瞪着我,很凶地问我,叫什么叫!
我混得熟了,胆子也大了,理直气壮地说,红薯还不让卖!
程月凡穿着洗得发白了的劳动布棉袄,很横地用筷子敲着碗说,就是不让卖,你瞎叫什么,你耽误人家睡觉你知道?
谁!
上夜班的!
我不叫了,瞟瞟她,就加快了脚步从她门前溜过。
我走了十几步,听到了程月凡在背后冲我叫,投机倒把的贩子,我告诉你,你再叫,我就报告矿上的保卫队来抓你,我叔是保卫队队长!
我听了很害怕,投机倒把是国家不允许的,虽不如反革命那么严重,但是要是有人汇报了得进学习班,还得挂牌游街。现在要求政治挂帅,我这号人怎么会政治挂帅呢。
我每次来卖东西,到了程月凡这一排房子,心里就发毛,我就像是高粱地里的长尾巴狼被端着猎枪的程月凡追打。到她门口,就屏息静气走过去。有几次我都看到了在屋子里的她,梳着大辫子穿着工作服褂子,很傲慢,冷冷地瞟着我这个投机倒把的贩子。她还没有跟我换过东西呢,从那蔑视我的眼神就能猜到,她一定是干部家属,肯定政治挂帅了。
就是在五八年元旦这一次,我又路过她门口,她正拿眼冷冷地瞟我,我也瞟见了她,就低着头赶快走过去。刚过她门口,就听她喊我,投机倒把的,给我站住!
我听到这个词腿肚子就发软,跟俺村里的翻身了的贫下中农在批斗被打倒了的地主老财一样理直气壮。我是犯人,我是落后分子,她是审判我的。我听了就跑,跑得木履嘎嗒嘎嗒的响。
站住,你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我知道你是小李庄的小李子,富农!就见她走下门坎,站在路上,叉着腰,得意地望着我开心地嬉笑。
我听到了她的笑,才停下来,回头看着她。她正向我招手。是善意的。我胆小,我不敢得罪她,她叫我,我就愣着看她,见她又招手,就背起粪箕子慢慢地走回来。我感觉我是在走向一个巨人,好像她就是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人民挥手的领袖。
投机倒把的,你跑什么!她倒背着一支胳臂。
我求求你了,姑奶奶,你以后别这样叫我,我听了你的话,就像是老鼠摸到了猫的胡须,吓死我了。我哀求她。
你叫我姑奶奶,我叫你什么,晚辈?程月凡问。
叫我的名字,叫小李子也行。我说。
谁知道你叫什么!你怕叫投机倒把的,那就叫你贩子,叫李贩子。程月凡说。
别叫我贩子。
叫你什么!
我叫李兴民,俺家是贫农,俺大哥叫李兴臣二哥叫李兴林,我是老三,俺大哥会耕二哥会耙。我说。
你大哥二哥关我什么事。我也告诉你,我叫程月凡,是国家三级工,屋里睡着的是上夜班的国家六级工人,他叫程国光,我会捡矿他会采矿,怎么样比起你大哥二哥来?
我伸头往屋里看看,黑乎乎的床上有人,就点头。
李兴臣,我问你?她阴阳怪气地说。
李兴臣是俺大哥。我说。
李兴林呢?她问。
是俺二哥。我说。
噢,你大哥会耕二哥会耙,你大哥叫李兴臣,二哥叫李兴林,你是老三李兴民?她认真地问我。
对,你的记性真好。我说。
说着,她白我一眼,蹲下扒开粪箕子里的麦草看里面剩下的红薯,说,我说李老三,你是个刁民,你不会耕也不会耙,不学种地,学投机倒把,这是犯罪,你知道吗,我男人他叔可是铁矿保卫队的队长,我要是汇报一定把你抓起来,让你游街挨斗。
我吓得不敢吭声,站着看她晃着乌黑的辫子。她把剩下的红薯翻了出来,还剩下五六个又瘦又小的。
她抬脸问我,李兴民同志,这几个我全要了,你要多少布票多少油票。
我说,只要你不再叫我投机倒把的,我就便宜给你,给一尺布票也行,给一两油票也行。
程月凡站起来,把红薯全拿进屋里,然后出来,把一尺布票一两油票给我,我接过看了,嘿嘿笑,说,太多了,我说的给一尺布票也行给一两油票也行,不是都要。
哼,你认为我们工人阶级的觉悟性比你们农民低,我才不占你的便宜呢!说完转身进屋去了。
我屁喜地背着粪箕子往回走,又听到她在门口对我叫,打香油是一两,打棉油是二两,到铁矿粮站来打,铁矿粮站的秤高。
没想到我本想吃个小亏却赚了个大便宜,嘿嘿,到底是工人阶级的觉悟性高。
天黑了,我打了香油回到家。家里已经点上了洋油灯,半个屋子火亮着。
刘文敏坐在凳子上敞着棉袄喂孩子,大狗二狗每人叼住一个奶子给小猪一样快乐地吮着奶水。她搂着孩子,嘴里好受地哼哼,见我来了,说,你来的这么晚。
我把粪箕子也背到了屋子里,从麦草里拎出来香油瓶。我对她说,大狗的娘,你看这是什么!
刘文敏抬头,笑着说,坏东西你还往家里拿?
我说,你猜猜看?
刘文敏摇头说,猜不出来。
我叉着腰说,你真笨,算了,你猜不出来,就闭上眼给我闻!
刘文敏闭上眼,我上去用凉手摸了老婆的热奶子,把手搁在她的胳肢窝里暖和,然后又摸了大狗的热脸。我闻着刘文敏身上散发出来的又腥又膻的奶味,真想吃几口奶水。
我对正在吃得起劲的大狗说,大狗,你他娘的你多大了你还和你弟弟争奶吃。
大狗吃得更欢了,如小猪一样吱吱了二声,用头顶母猪的怀。
刘文敏睁开眼看着我说,他不吃你吃,大狗别吃了让你爷吃!
她用手拉开大狗,大狗不丢奶子,用双手抱住了奶子,转过头看看我,又欢快地吃奶,二狗太小,才三个月,闭着眼在咕咕地吃奶。
我把香油藏在背后,对刘文敏说,闻出来了吗,闻不出来我可要吃了!
刘文敏撇撇嘴说,闻出来你就不吃了,你还不如大狗呢,你哪天夜里不偷吃,还当我不知道?
我嘿嘿笑,说,你就不知道,那天夜里你觉得我是二狗呢,你还喊儿来,吃吧,吃饱睡吧!
刘文敏骂道,不知丢人现眼,你快说,你今天换来的就是一点香油。
我说,你闻出来了?
你进家我就闻出来了,呀,香,是好香油,不是棉油。刘文敏说。
我轻浮地夸耀着我的战功,说几块红薯换了一尺布票一两香油,那工人娘们真憨。
刘文敏搂住两个孩子,高兴地说,过年,咱有香油吃了。
大人高兴,吃奶的大狗也抬起脸跟着哼哼笑几下,笑完又吃奶。我和刘文敏看着儿子高兴极了。
我把程月凡换东西的经过说给刘文敏听了。刘文敏说,人家工人也不易,赶明儿给人家送点东西去,咱不能太那个了。
行行行。我说,今晚怎么吃,红薯面疙瘩加白菜滴香油。
刘文敏说,行,吃什么都行。
我说,我有点累了,我抱二狗哄大狗,你做饭。
刘文敏说,抓革命促生产我的奶子让你舔一舔,大狗让开,让你爷舔舔,他就有革命干劲了,他就不累了。
刘文敏把大狗哄到一边,我真得跪下舔了一下奶子,吃一口奶水,没想到刘文敏用手按住我的头,我就大大地张嘴吃了一口。我就有革命干劲了,然后屁喜着,唱着革命歌曲到锅屋去烧柴禾,做饭。
做的饭是红薯面疙瘩汤,放了盐点了香油。我把锅端到堂屋,满屋子里飘扬的似春天里的桂花那么沁香。
我盛了饭,端给了刘文敏,她把二狗揣在怀里,呼噜地吃着,大狗也要吃,我就把他放在一个矮凳子上喂他,说,大狗,你真行,干什么都有你一份了,跟着二狗争奶吃,跟着我争饭吃。
刘文敏停了嘴,说,大狗是吃他自己的一份口粮,又不是吃你的,你还沾大狗的光呢?
我听了高兴,看着两个如狗一样的儿子,说,我们是吃二狗和大狗的粮食,沾儿子的光。
大狗吃出了香,叫着,一口跟不上就干哭。我只有先喂他。
刘文敏吃了几口,说,大狗的爷,赶快插大门去,别让人家看见咱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