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昭德离大码头
孔昭德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托货郎朱大有捎到山东老家的钱，家里的爹娘一文不少全部让朱大有捎了回来。由大哥代笔，替父亲写了一封回信。
信里这样写着：“……不孝子孙，犯了家法，不思悔改，逃出家门，到异地谋生。谋生无错，但是，你们弟兄，投身倭贼，甘当汉奸，卖国求荣，辱没祖宗，亲人蒙羞。孔氏门里，无尔等无耻之徒，丢尽了孔家脸面。吾家境虽然贫寒，但绝不接受此类龌龊钱财。难道你们兄弟忘记了祖宗之训诫，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为民要安份守己……”
朱大有把银子一分不少，又退给了孔昭德。他说，“我以为，只有我这个货郎走到哪里，才能把各地的消息传播到哪里。谁曾想到，我尚未到你老家，你老家的人都知道了你二哥给日本军队带路的事情。没有办法，你们家也无愧孔氏后人，即痛恨你们哥俩，也没忘了我是关东来的客人，情到礼到，非留我吃了一顿粗茶淡饭，才让我离开你们老家。”
做好事，无人知；做坏事，顶着风臭八百里。孔昭德还是有些不相信，“我二哥心眼多，脑筋活，可他不至于去给日本人做事，更不能当汉奸。见着他，我要好生问问，他到底当没当汉奸，到处风言风语，连我听了脸都没处搁。”
孔昭德找到了二哥，一眼看上去，还用得着再问吗，瞧那一身的装束，连头上的辫子都剪去了，梳了一个洋鬼子一样的分头，那不就是向世人证明，他不是汉人了吗。他孔老三也不拐弯抹角了，他直说，“二哥，你告诉我，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不干，别人也会去干。我给日本人当了向导……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不干行吗？”
“二哥呀，你知道不知道，码头上人人都说你是汉奸。全城的人都在暗地里骂你，咱们老铁算倒了邪霉，人家不敢骂你，却能指桑骂槐，孔昭仁的毛驴——吃里爬外。”
“那他们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搞不到娘们，就说人家是破鞋娼妇。我太懂得中国人了，他们什么话说不出来？我听他们这些野猪叫唤？听疙瘩话我别种庄稼了。”
“二哥，老家的人都知道你当了汉奸，咱们爹娘也都知道了，寄回家的钱也给退了回来。”
“知道就知道吧，我也不是为了虚名而活的。这年头，你穷得吃不上饭，别人瞧不起你。你过的比别人好了，别人更是恨之你入骨。人有喜庆，不可生忌妒之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之意。我活着为了自己，我不是为了别人才活着。”
“二哥呀，你当了汉奸不要紧，我也受到了牵连，在码头上，他们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好像我就是个汉奸。大伙用那样眼睛看我，比打我一顿还要难受。二哥，你往后就打算跟着日本人了？”
“是，我不能三心二意，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机会，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二哥，我谢谢你跟我说了实话。往后，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我丢不起这个人哪。”
“老三，你不来，二哥还想去找你。你别在码头上出大力了，跟着二哥干，学着经商做生意，咱们一起挣大钱，一起享大福。二哥有你帮助，必定能成大事。”
“算了吧二哥，我就是穷死饿死，我也不会求到你的门下，我也不会像你那样没有骨气，你是个忘记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真正忘八蛋。”
“老三，你别忘了，这里是码头，这里哪国人都有，你信仰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在码头上就是一块遮羞布。你以为我不知道，码头上有多少卖身子的女人，有多少吃喝嫖赌抽，坑崩拐骗偷的男人们。当洋鬼子向中国人举起了屠刀的时候，请问，朝庭在哪里？军队在哪里？官府的官员们又在哪里？这样的国家还是国家吗，值得我们去效忠它吗？”
老三孔昭德头也不回地走了，在码头上，因为孔家老二的影响，人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瞧，孔老三与孔老二是亲兄弟。哥哥当汉奸发了迹，要不了多久，弟弟就会借着哥哥的光，也会飞黄腾达。
孔昭德本来在于汉臣手底下当小杠当得好好的，他肯出力，人缘也好，于杠头本想好好栽培一下这个他打心眼里喜欢的小伙子，可是，一时间这流言蜚语，似乎孔家老二一时间成了万古不赦的罪人。受到哥哥的牵连，孔家老三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
于老歪对孔昭德一直耿耿于怀，码头上的那些流言蜚语也是他制造出来。本来这些传言传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可他偏偏添油加醋，把些无中生有的小事，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他不仅在于杠头的杠帮里说，也到河南河北的小杠堆里去传扬。说是于汉臣装船卸船的活儿干不完，都是因为沾了孔家汉奸兄弟的光。
于汉臣在码头混了大半辈子，孔昭德是他喜欢上的第一个年轻人。这个小伙子，身怀绝技不说，更重的是他懂得忠孝节义。山东人自古出忠臣，出勇将，更是出孝子，出英雄好汉，可就不能出汉奸。一块臭肉连累了满锅汤，连自己的弟弟也不能幸免。
于汉臣的闺女芋头。媳妇生下芋头那年，就患了产后风病逝了。于汉臣一手带着女儿，就是用芋头喂大了女儿。芋头一直在他的身边，在码头上长到十八岁。芋头虽说是个女儿身子，性格却如同男子汉。在父亲的身边在码头上长大，她也学会了拳脚功夫，也能帮着父亲记记账目，打点一些杠帮里的事情。自从遇见了孔昭德，于汉臣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想给女儿找个人家。这个孔昭德就是个难得的人才，他娶了他的芋头，芋头有了靠山，于汉臣也就放下心来了，就可以把码头上的一堆事情交到孔昭德的手里。这些日子他也看出来了，孔老三与自己的闺女芋头两个人也亲亲热热产生了爱慕之意。可是，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么一个偏差。哥哥成了汉奸，虽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不能不让人去琢磨，一奶同胞的亲兄弟，能不受到牵连吗。于汉臣也暗暗庆幸，没把孔昭德招为上门女婿的事情张扬出去。
孔昭德在码头上真的呆不下去了，中国人也有不好的习俗，一人得道鸡犬可以升天。可一人遭殃，又要祸及九族。不知为什么，从山东来到关东，孔昭德已经喜欢上了码头。关东有许多谋生的途径，他偏偏不想再离开码头了。
芋头听说父亲要辞退孔昭德，她如一阵风，就去找父亲，“爹，你怎么能听风就是雨，哥哥是汉奸，弟弟就不是好人吗？你不是说你得到了孔老三，就像诸葛亮得到姜伟。”
于汉臣说，“我倒是想留下孔老三，可人言可畏呀，闲言碎语真能害死人。”
“爹，孔老三真的走了，你也许会后悔的。因为他是一个德行和为人都极好的人。码头上的人不少，可像老三这样的好人却不多。”
“我也想过了，让孔老三走出这个码头，到别的码头上闯闯也好。在我的手底下，难免他不受到庇护。这对他日后的发展没有好处，一个好汉，应该自己闯出一片天地，靠着自己的本事，靠着自己的打拼，闯出自己的地盘，闯出自己的事业，到那时，他也能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说，我靠的就是自己。就像我当年初闯码头一样……”
孔昭德也决定离开褡裢湾码头，并不完全因为二哥的汉奸名声，正如于杠头说的那样，他也想自己闯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盘。有些舍不下的，就是芋头姑娘。码头上的女人不少，她们都是等候在码头外面为小杠们服务的女人们。而在码头里面，与出苦力的男人们一起打拼的女人，却只有芋头一个。她风风火火，泼泼辣辣。自从孔老三出现在码头上，芋头便对这个小伙子有些一见钟情。从前，芋头与男人们天天在一起，吃喝拉撒睡，连同装船卸货，她也讲爷们话，那举止，那作派，若是不瞧胸前高高突出的那两大块肉，谁都认为芋头是投错了胎。遇见了孔老三，芋头真的变了个人。爹有招婿思想，她也有嫁人念头。人生会遇到许多人，但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不易。这回遇到了，却又出了这码事。
孔昭德要离开码头了，于汉臣要在一个大馆子，摆下一桌酒席，为这个年轻人送行。他选中的大馆子就是金州城里在东升楼，这里的厨子最善于做三道饭席。三道饭，也是满汉全席的一个系列，满人进京大典，朝庭大宴群臣的菜肴，用的就是这道三道饭席。于汉臣请孔昭德没有点八八六十四道菜，他点的是东升楼里有名的加吉鱼的鱼头，鲅鱼的尾巴，刀鱼的肚子，唇唇鱼的嘴。外加了一个锅塌里脊和全家福。
于汉臣端起了中和居的老酒，他要说上几句，为孔昭德送行。
孔昭德也只能端起茶杯，他也只能以茶代酒，“于掌柜的，我来到码头，得到掌柜对我的关爱，对此，我感激不尽。”
于汉臣说，“其实，我是舍不得你走的。但是，我觉得走对你来说，恐怕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好男儿志四方，咱们现在这个码头也太小了，你要到更大的码头上去闯荡。要当江湖上的英雄，决不当炕头上的好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