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虎生说,“如果芋头关押在一般的巡捕房,一般的警察署,打打关节,找找关系,再花点钱,她人就能放出来。可是,关进了旅顺大狱,恐怕一般的关系是望尘莫及的。只听说有人关进去了,没听说有人走出大狱。”
听了这话,孔昭德心情抑郁,闷闷不乐,受他的影响,大伙也没了情绪,接风的酒也喝不下去了。江虎生和马大潮都安慰孔老三,事有事在,急也没用,再找找人,打听打听,谁也说不好天上哪块云彩下雨,说不定芋头命大,她也许会逢凶化吉。
二人告辞以后,孔昭德仰面朝天地躺着,此时的芋头在旅顺大狱里面,还不知吃了什么样的酷刑,他想,有个什么锦囊妙计,能把芋头从苦海中救出来……想啊想啊,他想得头疼,想到最后,祸根就是二哥。一切源他而起。他逃了,把芋头关进了大狱,成了他的替罪羊。正想这些让他揪心的事的时候,猴子气喘吁吁地跑回了船上报信,他们在码头上打起来了。蔡包子跑老毛子水手打了起来,蔡包子让人揍了,咱们弟兄都去了,老毛子的人也都来了。听到这话,孔昭德一个滚儿跳了起来,“快,带我去看看。”
在码头外面的一个窑子门前,蔡包子给打倒在地上,鼻子流出血来。海南丢号的弟兄们正与那个长得如同狗熊一样的老毛子水手扭扯在一起。
孔昭德上前厉声喝道,“放开!”海南丢号的弟兄们看见了三哥,他们都松开了手。那个老毛子水手根本没把孔昭德放在眼里,他们仍然死死地揪着海南丢号的人。
孔昭德问,“你为什么打人?”
老毛子就像没听见一样,满身酒气的他竟然从地上抓起了蔡包子,还要把人往地上掼。他这一下,激火了孔昭德。他冲上前去,一个快绊,把老毛子放倒在地上。老毛子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东西,从地上站起来,他张开了双臂,泰山压顶一般,朝着孔昭德扑了来。孔昭德闪身而过,老毛子重重地砸在地上,几乎把地上砸出一个坑来。
孔昭德强按着怒火,他对兄弟们说,“我们走吧。”
猴子急了,“三哥,揍他一顿,他太欺负人了,骂我们是黄皮猴子。”
“你们这么多兄弟竟然让自家的人吃亏……还不快走,都是喝酒惹的祸。”
就在这时,那个老毛子不依不饶,从后面扑上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非要与孔昭德打一架。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中国人真的太熊包了,这么多人,竟然让一个老毛子揍得满地找牙。码头上的人们纷纷议论着。”
这个老毛子也实在太猖狂了,他是为了与蔡包子争夺一个高丽窑姐,两个人才动了手。孔昭德的一再退让,让他也是得寸进尺,他以为身材矮小的中国人不是他的对手,不敢与他对阵。孔昭德一直压着火气,小不忍则乱大谋,看着他的弟兄们与俄罗斯人打架斗殴,联想到芋头的遭遇,为了压下燃烧起来的胸中怒火,他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把那咸咸的血水吞咽进了肚子。老毛子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他看见了,在不远的地方,从一个酒吧门口,走出了几个俄罗斯水手,他们似乎得到了风声,正在朝着这儿奔过来。
孔昭德吩咐猴子他们,“你们几个先回到船上,解开缆绳,等着我。”
猴子不放心,“三哥,留下你一个人要吃亏的。”“你们先走,我随后就赶回来。”
在一个空地上,只有孔昭德一个人应对四个老毛子水手。他们身材魁梧,浑身生着了黄毛。面对着一个孔昭德,他们根本就没把他看在眼里。是到了应该出出气的时候了,他已经让自己放松下来,其实他已经运足气。没有等到老毛子下手,他一腿已经踹了出去,踹在那个惹事的老毛子膝盖的侧面。他惨叫了一声,重重地摔倒了。只听得他的膝盖嘎吱一声,至少筋骨严重挫伤。另外一个老毛子迟疑那一瞬间,他一个通天锤砸在了他的下巴上,他仰面朝天地倒下了。接下来,孔昭德如同风卷残云,将老毛子一顿痛扁,他从来也没有下狠手打过人,因为自己的弟兄受欺负,因为芋头姑娘的遭难。老毛子到了人家的码头,耀武扬威,欺负人家的人。真正叫做骑在人家的脖子上拉屎。人家的家里人死绝了吗?人家尚未出手。从到关东以来,压在心头的那股子火气,统统泄放了出去。那四个比他大出一倍重量身体的老毛子水手,让他一个孔老三揍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围观的中国人给孔昭德叫起好来,“中国没有能人吗?有能人,能人都没出山。”
这时,也有人认出了孔昭德,“这不是孔老三吗,当年在码头上干过小杠,他的二哥就是孔老二。孔老三,好样的……”
孔昭德回到码头,海南丢号已经解开了缆绳,他跳上船,开动了大船,海南丢号就消失在了黑黑的夜海之中。等到俄罗斯巡捕们赶到码头的时候,海南丢号已经没有了踪影。
孔昭仁三儿子出世的时候,他接到了大儿子孔宪隆从日本寄来的信。信封里面夹着一张照片,信是写给他亲娘的……“母亲大人安好:
我到日本读书时,走的时候,没有办法与你道别,敬请母亲大人不要怪罪。刚到东京的时候,我一点也不习惯。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在日本留学的年轻人很多,读小学的,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为了让母亲大人放心,我只有努力读书,刻苦读书,我把我得到的奖赏状寄给母亲大人,母亲大人看了一定会为儿子高兴。我没有给母亲大人丢脸,开始日本同学经常欺负我。现在,他们都成了我的朋友。母亲大人,不要为我担心,等到儿子的学业有成,儿子就会回到国内,回到母亲的身边尽孝……”
莲花已经泣不成声了,她怒视着丈夫,“你为什么要背着我把儿子送到日本读书?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而且瞒了这么多年?为什么……”
这是莲花头一次朝着孔昭仁发这么大的火气。孔昭仁说,“他们从咱们家里把大宝带走读书的事,是瞒着我做的。等到我得知了这件事,孔宪隆已经在日本读书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一直被俄罗斯人追捕。怕连累你和孩子,我连家也不敢回。所以,这事一直瞒到了今天。莲花,是我不好。”
莲花凝视着照片上的儿子,喃喃地念叨着,“真的是宁要要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当爹的心都狠,娘可是舍不得孩子。大宝啊,真的是你吗?这几年,你吃了多少屈呀。”
照片上的孔宪隆脸上的孩子气虽然没有消褪,但是,却多了英武之气。他戴着学生帽,穿着立领学生服,嘴角抿着,一副不服输的劲头。
老黄头在一旁安慰着,“莲花,你不觉得,离开了娘的孩子,一夜间长大成人了。”
孔昭仁插嘴道,“所以啊,牲口要自己调教,孩子要外人管束。”
莲花呸了他一口,“你拉倒吧,你的心也够硬。还有那个日本娘儿们,我记着她,像个白骨精,就是她把我的孩子骗到了日本,我要遇见了她,我非从日本这个娘们身上撕下两块肉,生吃了不可。若不然,真不解我的心头之恨。”
老黄头安慰莲花,“孩子读书这事,虽然有些过头,但是,你得感谢人家,没有人家,大宝,不,孔宪隆能到日本读书。能这么有出息。”
“大宝念咱中国书,他更有出息……他爹,你说大宝念完了书,会不会跟着日本人学坏了,变成了日本鬼子,也会杀人放火,也欺负中国人?”
孔昭仁说,“怎么会呢?看孩子信写的,他将来是有作为的人。是你这个母亲的骄傲。”
听到这话,莲花肚子里的气这才消了,她站起身说,“我给你包饺子。”
每次孔昭仁回到家,莲花总要给他包一顿三鲜饺子。她把韭菜梗夹在饺子的褶子上,煮好了饺子,再把韭菜梗抽出去。让他能吃出韭菜的味道,又不至于吃韭菜破肚子。这是莲花头一回对丈夫发火,甚至骂了丈夫。看着莲花的举动,孔昭仁的眼泪真往心里头流。因为自己的儿子在信上并没有提到他这个当父亲的半个字。
莲花一边揉面调馅一边问“当家的,我问你,你说,我如果与那个日本娘儿们都掉进了大海里,你在船上,你也只能救我们俩当中的一个人,你说,你先救谁?”
孔昭仁说,“我当然先救你了,这还用得着说么。”
莲花冷笑了一声,“如果当着那个日本娘儿们的面,你肯定会说,你先救她。”
孔昭仁说,“这是你想出来的,我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因为你是我的结发夫妻,因为你是孩子的亲娘。没有了你,孩子也就没了娘。”
莲花问,“你为什么不再东躲西藏了?”
孔昭仁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没看见,这段时间,大街上很难看见老毛子身影,知道为什么吗?他们缩进了堡垒,日本要与俄罗斯人打起来了……”
孔昭仁还是要离开家,他和他的船也进入了积极的备战之中,他的船队承担了日本陆军的后勤运输任务。在这两军对阵中,他希望日本能够战胜俄国。日本胜利了,他又成了英雄。而俄国人胜了,他就要逃亡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