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这一年的清明节,气温回升,天阴无雨。我清晨时分回家的途中,在已显微明的天空上看到了成团如烟的灰雾。
白天没有外出事由,我待在家里偷闲。等了一份外卖,洗了两件秋衣,午后看完了一本上周开读的翻译著作。傍晚的暮色暗似入夜,窗帘半遮的房间里仍未开灯。我刚才看到外面的城市里,已是一片由远及近的暖色灯火。
手机的屏幕闪烁一下,是一条来自微信的好友申请。没有任何的附加信息,对方的头像图片,是一朵悠悠荡荡的白云。我此前已知道,那会是她。
接受添加,我没有过多犹豫。等到界面上出现了可以开始聊天的提示,却又顿时变得迟疑。她账号使用的名字,不是她的姓氏,也非她的本名。
“你那里天黑了吗?”一条信息随之而来。
“是的,刚暗下来。”我发出的信息,比她的上一条迟了三分钟。
“我这里,比你那里天黑要晚一些。”我补充说。
“是的。”她简单回复,我沉默以待。
“我们好像是生分了好多,你更是。我自己倒不觉得。”她接着说。
“正常吧,很久不见都会这样,多少会有陌生感。”我略微谨慎。
“我没有。说明你是真正离开过了。”
我不免叹气,思考应该如何回复这一句。
“呵呵,不是怪你。”她又说。
“可能是。”我在手机上慢慢打字,“离开过,也试图忘记过。”
“昨天是她告诉了我你的微信。”她说。
“我知道,你们前两天见面了。”
“她还是那样,一点没变。这次是回上海参加一个论坛。”
“哦,那很好。”
“我们在一起照相了,等会儿可以发给你。”
“好的。”
“我和她有四五年没见了。和你,有十年了吧?”
“有。最后一面到现在。”
“三年前吧。有一天休息,和我们同事去逛街了。”她分句发着信息,“突然就看到有个身影从前面闪过……”
我想象着她的描述,静静地看着白光荧荧的手机屏幕。
“我还追了一小段。看不到人了,就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我问。
“还以为是你。”她加了一个普通的微笑表情。
“我那一年,去过很多地方。”
“你还住在那儿吗?”她等了一分钟。
“对,还是这栋楼,这个房间。”
“我忘记地址了,要是再去,肯定找不到……”
“这里变化很大,我也有找不到的。”
“还是一个人住吗?”她问。
我一时难以回答,在黑暗中转头,去看房间里的景象。从窗外映入的微弱光线,难以照亮挂在墙上的那幅黑白色的相框,耳畔沙沙声响,今夜风雨来临。这许多年来一直在竭力忘却的那些往事,瞬间又都涌上了心头。
与往事相关的这段故事,始于上世纪的最末一年。那一年,我还在家乡的中学读高三;那一天,距离高考只剩下一百天;那一时,是一堂历史课——
桑里,我的家乡。一座黄土高原上的小县城,城镇常住人口不足三万。县城的地势一面临水,三面环山,勉强算是处盆地。城里只有一条两车道的主路贯穿南北,东西向的街道有五六条,道路狭旧,建筑低矮,不显热闹繁华。
桑里的历史,据说可以追溯到商朝末年,当时是一位落魄贵族的封地。城区制高点的山丘上,就曾是那支贵族的祖先祠堂。后世又曾改建为祭祀孔圣人的文庙,抗战时期被日寇占为据点,之后毁于攻城解放的战火。五十年代初,在原地修建了一所中学,成为了全县唯一的一所高中。我便是在这里读书。
桑里中学的大门旁边,有一座破旧的二层青砖小楼,是已被废弃做仓库的老教室。门窗尚在,但玻璃多有破损,外墙上散乱点缀着片片苔藓。校园内东西两面各有几排砖瓦平房,是教职工和学生的宿舍以及学校食堂。最靠北面是一块二百米跑道的泥土地操场,中圈有四个篮球架,边上还有一些简陋的体育设施。
一幢三层的红砖教学楼是校内的主建筑,坐落于整个校园的中央。每层有六间大教室,中部和两端各设有教师办公室。每层一个年级,从高到低依次是高一高二高三。每逢新学年开学,低年级的学生都需要从楼上的教室搬迁到楼下,高考失利的复读生没有地下室可去,只得去靠近操场的平房。这种年级升高却楼层降低的奇怪安排,一度让我怀疑是学校那些年高考升学率低的主要原因。
我们的教室宽敞简朴,水泥地,粉皮墙,一般都放有四五十张单人课桌。黑板讲台的左侧是四面红油漆的木头窗户,右侧是两面窗户和前后两个黄油漆的木门。窗户多的那一面,朝向升旗的小广场和栽满松柏杨柳的花园。有门的这一面,外边是绿油漆的铁栏杆护着的走廊,朝向操场和学校东侧悬崖下的田野。
我高一时候,教室在三楼。平时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在课余伏在栏杆上,眺望远处的树林、农地和小河。那时也乐于聚集一群男生在走廊上说笑打闹,不过我更喜欢在晚自习时自己一个人溜出来。那个时段的走廊,一边是泛着青光的夜色,一边是映射冷白色灯光的玻璃窗,安静的像某晚不经意做的梦。
记得曾经有一次,是春季四月的晚间。我出来看见走廊的远端站着一位白衣白裤的女生,她背倚着栏杆,侧脸看着我看不到的地方。微微起风,她的身影随之微微闪耀,仿佛幻变成一朵正在盛开的昙花。我当时很想走过去看清楚她的样貌,但是可惜没有勇气,后来竟然逃一样地走了。
我现在读高三,教室在一楼。没有了以前站高望远的优势,也被紧张的课业压迫的失去了许多玩乐的兴致。主要的课间活动,是和同学结伴去厕所。
现在是上午上课时间,讲台旁边新挂了一面倒计时的小黑板,上面写着: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天。我留意到“离”和“高”两个字的外观很相似。
我粗略按照测字的套路来分析:“离”字暗藏凶相,笔画多些交叉曲折,并且与其相关的词语都不怎么讨喜;“高”字的上下部分有相同之处,大体结构方正规矩,字意及词组都比较偏褒义。单凭直觉,我却喜欢离字。
我坐在教室第五排的位子,左边靠近一面窗户,窗外是几株修剪成尖塔状的墨绿色的柏树。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斜射进来,在我的课桌上铺了一个发光的三角。外面有小鸟倏地掠过,一团小小的黑影扰动了光线,也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收回心神,先瞄了一下讲台上的历史老师,随后又偷偷瞄向窗外。我看见天气晴朗,我看见风轻云淡,我看见柏树顶上停留着两只小麻雀,两个小巧的脑袋凑在一起频频点动,似乎在亲密地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
我看见了旁边的同桌,她正在认真地听讲。她一只手抬起,手掌在脸侧稍稍挡着阳光,朝我这边呈现出一个完整的侧脸。她的皮肤很白,尤其是脸庞,此时在阳光的映衬下,就像是一尊净白的瓷器。她的眉梢眼角都有些许上挑,显露出一副冷艳决绝的表情,就像是传奇中描写的侠女,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上高中之前,我从没有见过她,县城里有两所初中,我想她读的应该是另一所。我们高一不是同班,我第一次特别注意到她,是在那年的春季运动会上。她担任一个班的领队,穿着一身白色的纺绸衣服,白手套黑皮鞋,独自走在队伍前面,举着班级牌。那时的她还是一头齐耳的短发,带有一种英姿飒爽的气质。
我们高二被分在了同一个文科班,她后来留长了头发,扎起了一个马尾,发型一变,气质也随之柔和了一点。但是我几乎没有看到过她的正脸,也几乎没有看到过她脸上带笑,甚至从没有和她有过一个字的对话。
上星期刚调换的座位,我没想到新同桌竟然会是她。她坐在我的左边,比我更靠近窗户,也更靠近墙壁,如果她要从座位里出去,我就必须要起身让开。
她应该没有注意到我在看她,仍旧低头写着笔记。我注意到她的额前有一绺长长的刘海,垂落的发梢能接触到桌面。
她叫苏筱云。
2017-2-3五改稿